“......”
虞子辰有些不知應當如何接話,這黑鳥脊背上,氣氛一時有些凝滞莫名。
小。
是哪,他想起來。也還真是,太小了。
不論是與那些伏龍一般橫亘生長的山嶽相比,或者是同那些銀蛇形狀盤繞蜿蜒的河川相較。
人自其思想誕生之日起,便一心想要将自己與天地齊平。更甚些的,便是要将萬生都當作自己座下奴役,四下地貪求無度、索取不休。
......可知這三者之間,本便是,不論如何都平齊不得的。
思及此,虞子辰不由微微歎了一聲。
文人面流水而吟民憤,将軍對孤漠而歎國憂,拜月泣竹,誰聽誰訴,細細想來,也都隻是父母在包容着孩童的幼稚罷。
虞子辰這邊在沉沉思索,座下搭乘的那怪鳥卻偏要騷擾他。猛地一陣颠簸過來,整個人猝不及防地仄歪,順着光滑鳥羽便要從一個邊上滑溜下去了。卻也隻是一瞬的感受,便已覺得腰間一緊,連胸帶腹一片兒都給勒緊得難受。
一擡頭,便見林柯伸手抓着自己腰帶,那邊一個用力,虞子辰便覺得自己是要連胃裡邊食物都給他勒倒灌出來了。一邊是給人揪了腰帶的尴尬,一邊是真要從萬丈高空跌下去的恐慌,忙不疊地伸手去攀了林柯手臂,腳下對着那光滑鳥|毛便是一陣猛蹬,三五下自己翻回到那怪鳥背上,盤膝坐穩,就同握馬缰那般,兩手各揪了根略長些的羽毛,以防這烈鳥再給他來上那麼一下。
隻是說來也怪。這黑鳥原先是一路上都在給他下小絆子的,在将他險些掀下鳥背以後,卻就跟轉了性子一般,一路上飛得平穩異常,甚至還在周身結了一個稀薄的黑顔色罩子,就跟水泡一般,将兩人一鳥都包裹在其中,用以阻擋強風。
虞子辰不曉得其中計較,隻知道這鳥兒似乎忽然間便變得正常了,然而經過了方才那麼一場,卻也畢竟失了許多興緻。剩餘路上,大半是低頭沉思,間或從那黑色翅翼縫隙之間,瞧一眼下方川嶽田疇,消遣時光,隻半聲不出便了。
他并非不能察覺到林柯頻頻看過來的目光。講實話,雖說這人坐姿端整,并且投過來的目光極淺極淡,輕悄悄落一下便浮蕩開去,過一下會兒,卻又繞将回來,悄悄地再停留一下,同一陣小風也相差不得許多了。
然而若是給風吹得久了,便是那無生命的炊煙也知道要微微仄斜,更不必提他這感官練得靈敏異常的人。
隻是他現在可是在惱呢。
惱誰人?
惱林柯。
他總覺得,以這人能力,定然是有控制這座下黑鳥的法子的,隻是為何先前偏偏都不肯用,就那麼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給人捉弄戲耍,這......
這算是什麼哪?
他這氣惱的理由實在奇怪,甚至能說是很有些任性和幼稚的意思了。現在真要講出來,竟要覺得很是立不住腳。
就像是他在自己腦子裡邊,未經同意便給人劃定了兩個陣營:這邊是我,那邊是那個誰;然後照着林柯行為動作,自己臆想着要林柯來選上一個。然而若是這個“林柯”兩難不選,或是站在了對方的陣營,他卻又要不滿了,質問起來,你為何不選我?你為何不肯選我?
偏偏又不願明言,隻顧着自己生悶氣,還要順帶遷怒到人身上,連他自己都覺得林柯這次被惱得好生冤枉。
怎麼說也是漂浪過許多年的人,最該曉得的,便是無人真會為自己負責這條道理了。那些個什麼同侪、同道,平日裡話說得好聽,真到倉促時候,回過頭來捅你一刀都能算是輕的。莫不是同林柯相處了這般些日子下來,這人雖也不時有些細小捉弄,大事之上卻是處處溫文妥帖。就似是立在一株古木底下,你瞧着遠方墨雲翻滾,歎着山雨欲來哪風滿樓,卻要過上好半晌,才會回神來意識到,頭頂上的這樹,在你不曉得的時候,卻竟已替你擋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雨——就是這般恰到好處的關照,恰到好處偏又無孔不入的,是真将自己這見鬼性子給慣壞了不成?
......冷着點也好。
虞子辰吹着那已經減弱了許多,現在幾乎能說是柔和了的小風,心裡邊如此想道。
冷着點兒,好讓自己也快些恢複正常罷。
黑鳥最終将兩人放落在離方山并不很遠的一座山頭。
方山此山,形狀略呈狹長之态勢,一面靠陸,一面臨海,四方陡峭,不可攀登。簡單些講,便似是個四面直落、頂部稍緩的方形狀的石屏風,将那海水阻隔在山峰之外。
靠岸一邊的山腳底下,卻又環了條寬且深的水道,同那海水相連通。然而若是好事之人将手指沾點兒水來嘗嘗,便會發覺,這水流竟是個長得甘美異常的,并不是海水那般的鹹澀味道。有說是這山上有個泉眼,其中水流四季不絕,又無處存儲,便隻有彙到這山下水道之中,沖稀薄了海水鹹味。
泉眼之說,且不追究其真假,隻來講這這方山,也就還真就是處先天福地。本便是個極南方的地處,又有天靈祝佑,暖熱潮濕,臨海的那山壁上邊,雖是常年受着海浪拍蝕寸草不生,然而頂部兼着四面山林,那草木都生長得蔥郁漂亮。這山腳底下自然并不宜居,然而走出去一刻鐘的路程,便也能瞧見幾個不很小的村落人居了。
黑鳥不好直接地飛進村居裡來,除非是想要将這滿村上下盡數唬死——畢竟是個生了兩隻腦袋的怪鳥。
方一下地,虞子辰便感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