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鬼倒也幹淨利落,也對着虞子辰拱一拱手,并不如同來時那般的從牆裡邊直穿出去,而是繞了旁側裡的木質樓梯,一步一頓地下樓。那黑衣便似一片稍濃稠些的霧氣,或者一滴過于稀淡的墨汁,落入人群裡便是散在水裡,一彌一合,再一倏忽,卻已不見了形狀,教人隻是恍惚,不曉得先前那瞬,是否還真有個人立在此處。
他卻其實并沒有隐身,隻是這樓裡邊陽氣過于旺盛了些,被沖得身形不穩;獨自走出去好遠,那黑衣長鬥篷的身影,便也漸漸地又在街上顯現出來了。
......他該适應的。
這樣多年了,就像師姐已經适應了掌門那麼個當門立戶的身份,小師弟已經适應了江湖遊俠的身份,他也是該适應自己這麼個死了的身份的。隻是恰巧死在了那麼個時候,杳杳冥冥地在原處徘徊,也不知道是在等着些什麼,隻是終歸等得太久,便注定了他終世的解不脫、走不遠。
遠遠的地處過來一陣缥缈的鈴響,打得薄薄的金鈴子,下綴紫色碎縧,祭祀時候才拿來用的,他知道。
便也不再走動了,安心待在原地,隻等着對方來此尋自己。
那鈴響是帶着一點淡淡的甜香氣過來的,一響一動,那香氣便似遊魚一樣,擺動一下尾巴。有一下卻來得過于靠近,他蓦然擡了眸,及至見到對方手裡邊捏了一把淺色的野花,正在一朵一朵地往自己鬥篷兜帽縫隙裡别上去,又愣怔了好半晌,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是呢,不是冬天,地面也沒有像要淹死人的厚雪——這是春了,已經是春深了。
再一回神,那淡藍的淺粉的碎花,已在自己腦殼子上邊别成個刺猬球子了。
他勉強在腦中過一遍,想起莫封并未講過戴花之類的事件,想來就這麼頂在頭上也不會費他許多氣力,能教這人高興些也是好的。
莫封今日也披了件同他似的漆黑鬥篷,沒有拿那杖子,也沒有挂那滿身滿頭閃閃發亮的金墜子,隻腰間挂了那隻招魂鈴。然而就是這麼從街上過去,一路上可也算是引過來許多異樣眼光了。
這人身邊陰風陣陣,迎面撲得黎南一整個大字形狀的舒适。他便也毫不客氣地貼近上去,直将對方擠得叫苦連連:“祖宗,我說小祖宗,你瞧完了你大哥二哥,又瞧過了你三姐姐,這下是連小弟也都一并瞧過了,還想要到何處去?沒事兒咱們便早日回北域幹淨,你們這地兒裡,陰差抓起人來,還都真是奔着要命去的。”
黎南心道,可卻有那個能真挨得近你身麼?
雖是如此,對方千裡迢迢陪他從漠北跑到中原來,身邊除他一個連話都不大會講的啞巴鬼,那是半個人也無了。逢時過節的,畢竟,還是會有幾分念家罷……
他也是不願叫對方為難的,稍微動一動那木僵了的腦殼兒,道了一聲“好”。
莫封瞧着他,那一對北域人特有的深邃眸子,睫毛是長而卷翹的,對着他人極快地眨了兩眨。
黎南隐約地曉得他這是要做什麼了。他大約知道自己是該要去做些什麼,卻又不明了清楚,便隻原地默默站住了腳。
“你瞧瞧你,那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莫封隻要一開口,那就跟個
油鍋炸豆子似的,四面亂蹦:“我都說了,講話不能隻講一個字,要說‘好,我們回漠北’,或者‘好,我們待在這’。你這樣講得不清不楚的,我便當作你是想同我一齊到漠北去了。”
莫封原意是要吓唬他,誰知這人呆呆地想了陣,點一點頭,竟又道了聲“好”。
莫封:“......”
他試探着道:“回漠北,好?”
黎南呆了呆,那架勢竟教人覺得他是真有思慮過的,然後張一張口,卻還是原先那一個“好”字。
莫封一時失語,他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這小傻子,怕不是那上天看他太不順眼,于是專門指派下來折磨他的。
他一甩雙手:“回回回,回那破地兒作甚,給人拘着也不嫌悶得慌麼,不回!”
黎南轉過了腦袋來看他,嘴裡雖還是那句萬年不變的“好”,那情緒卻也淡淡地濡染到上邊去了——
那是一個帶了笑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