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過去後的許多年裡,他也時常會記起這一日裡所見着的諸般光景,是在睡夢裡頭的時候,是翻着一本什麼書的時候,亦或是,隻那般尋常地走在一條尋常路上,一仰頭忽然見到江南柳絮紛紛而落的時候。
他會忽然見到滿地的雪,雪原蒼茫山崖高峻,有時候有些電閃,有時候有一棵青樹。
每每再回想起來,也還都是弄不明白,那一瞬的自己哪,究竟都在想着些什麼。
什麼事都還不通不懂的,怎麼忽然間就那般做了。
......大約是真給餍着了之類的罷。
他沉沉吸了口氣,而後拔足便往山頂之處飛身而上,就似玉女投出的一枚織梭,淩淩厲厲劃破八方四面的風。而那風又自四周來壓迫着他,壓得他胸口裡的一顆心髒收縮痙攣抵死掙紮,痛那自然是痛的,他卻不知那是為什麼痛。
雪月刀虞子辰,在霜台之中本就以他那刀法與輕功著稱,真急眼了使盡全力要往上去,僅是些山路什麼的還真奈何不得他。
那霜台宮二座門下的獨門身法,使起來了,便真真是個飛鴻踏雪過塵泥,天地無行迹。隻見的嶙峋黑石上一道白影倏地過去,竟比那飛鳥翼尖打旋兒的雪花還要輕飄,陡峭山崖被他三兩步便踏上,隻覺的一陣凜風撲臉,面前驟地一陣炫目強光刺将過來。
原來他那飛鴻踏雪的身法是快,然而電閃劈落的速度又怎會見得緩慢。自天頂上凝作一束水缸口粗細的電光,再向着底下山峰轟然而去,也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兒。
于是虞子辰方一上到山頂,先當面見着的不是什麼樹木什麼林柯,而是一道貫天徹地的燦銀色電閃。那電光形狀分明該是個虛相,然而近着瞧了,竟真似那些個宮殿前邊的承梁柱,生生給累疊出種沉重且厚實的質感來。
那銀光電柱之上又見七道龍蛇交相盤繞,皆是栩栩的虛相,倒是真能叫人贊上聲兒天工造物了。隻見那:白龍騰躍,須發皆贲,銀蛇長嘶,鱗目森然,電光四濺,噼啪有聲,那銀白顔色裡又摻了紫光,便更給這天威再增上些陰邪恐怖的意味來。單瞧着這麼個撼人聲勢,已能叫人想要雙膝落地叩天地神仙的,又如何是區區利害二字所能形容。
這龍蛇旋下電柱來,卻又先着那電閃往四面飛撲而去,向着哪一面去便是投了哪一面的錨,錨鈎連着纜繩兒,那龍蛇仗着自己細長身材,四下裡一紮,直跟落下來個羅網一般,将那核心上下八方地團團罩住。不待虞子辰晃神,背後已先跟重錘似地砸落下來一支銀色電光,落地之時便已掀起好一片電光狂瀾,要将人整個兒自後往前地卷入電海之中,顯然是不許人逃脫的意思了。
虞子辰本便不預備着逃,隻是一個愣神,便加緊了速度地往前沖去。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隻覺那穹頂上砸下來的雷電,那速度似是忽然地便緩慢了下來,背後追趕而來的電潮也仿佛變得粘稠膠着而難以移動。近前,滿眼裡盡是高揚而起的素白顔色,太近了,恍如蝶翅猝不及防撲面而來,幾乎是強迫着人去看那顔色聽那聲響,去嗅聞着分辨着那種異樣的淡涼氣味——像是初春時候,半面青天,落絮飛雪。
他隻覺得腳底下那滿地的細白絲線像是動了,柔柔軟軟,窸窸窣窣,叫他感覺像是誤站在了群蛇堆上,而那蛇已經開始了活動,于是他便連站立都立不得穩定。
幾乎要趔趄摔跌,腰上卻又纏上來一股叫人心中一定的安穩力道,像是有人自身後單手環過來他的腰,熱度貼合了脊骨,氣息撫擦過下颌,具有着十二分的耐心,溫和地将他引導走向某個方向。
他模糊見着四面的白絲都飄揚起來了,像是被風揚起,抑或是被那電光海潮摧枯拉朽連根拔起,他怎麼曉得清楚,周遭過于明亮了,白的絲,銀的電,皆是灼燙的光色,并且也太過喧吵了——
那粗暴炸開的聲響已非人言所能形容,虞子辰隻覺五髒六腑都跟着狠狠一震,口鼻間不知何處出了什麼差錯,直感着一股溫熱汨然而下。
他眼前盡是教人眩目發昏的白色,那白卻像是一路往後飛速退着,并且漸漸地變得淡了、清透了,像是遇着了晨風,不厭其煩地将那山岚濃霧一縷一縷蕩開去。
那白色不再往後退了,他停住了腳步。
漫天寒涼飛雪盡頭,是一抹溫淡的水色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