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虞子辰聽着人語,并未多作想法,那人教他問好,他便也埋頭應了聲好。
話出口了方覺不對,于是那句“子辰這廂有禮了”的問候話,便有了一個長長而上挑的尾巴。
他悄悄地朝林柯招了招手,要他靠近過來,後者便也從善如流,傾了身子過去,便被旁邊人攏了耳朵。
虞子辰手指悄悄指一指兩人盤坐其上的青樹根絡,壓低了聲音,這回是當真的有些緊張:
“......你娘?”
林柯:“......”
他默默坐直了身子,離着這人遠了些:“虞兄便是不滿我這妖類的身份,卻又何必這般惡語傷人。”
虞子辰照着他的意思一想,便曉得這家夥是故意曲解成了個什麼模樣,真是給他氣了個一口嗆。再什麼惶恐緊張的,都要擱到一邊去了,哪有将這人就地抽上一頓的願望心切。
林柯見他神态輕松下來許多,便也寬下心去,點一點頭:“這确是我娘。十來年前家裡出了些變故,她隻身一人到來此處,心力交瘁,再行不得,便變作這樹了。”
他将往事輕輕帶過,語調甚至都還輕松,虞子辰卻硬是從裡邊聽出好壯烈的一場腥風血雨來。
那是什麼樣的一場變故?
林柯在初隅山巅的居所并不很小,雖都隻是木樓,建造卻也精緻得很:正中是個兩進的院兒,庭前圍着林柯的藥圃,屋後一片寬展凹地,據林柯說是預備要挖作蓮花池的,隻是他嫌着建造繁瑣又招惹蚊蚋,便丢空着撂在那一處。
這樣一間寬敞屋子,顯然原先不是隻是單供着這一對兄妹居住。兩人便是再能折騰,一人住着一間屋子又再占去整個前院,究竟也是頂天了,于是那後半個院兒,除卻須得打掃的時候,一年裡倒有大半年都是封着門的。
林柯解釋是為免落了塵土不好打理,虞子辰是不大信的,他總覺得這樣一個安靜地裡,是發生過一件極痛極可怖的事件的,以緻于許多年都已過去了,那殘留下來的痕迹也都大多給時間打磨得面目全非,這對兄妹也還是下意識地對這片地兒不敢靠近。
隻是那時兩人也還不如何親近,這些事兒他便也不好與人細究。
或許這便是種詭異的嗅覺。他也經過那樣一場浩蕩禍事,親眼見着玉河水竭、白山染血。自那件事以後,他便是平凡地在路上走着,都能從形形色色的行人中間,嗅出那些隐藏在笑言晏語中間的血腥氣來——那就似一個瞧不見又趕不去的陰森鬼怪,躲在人群中間悄悄地沖着他耳邊絮語:
嘿,你又尋着個同類了。
然而他既不願同那些人一道借酒澆愁痛罵蒼天不仁,又不執著于什麼殺光仇人報仇雪恨——那時圍了白山的可足有上千人呢,若是将他們一個個地都揪出來殺個幹淨,那他虞子辰這輩子可還要不要做别的事兒了。
他是他虞子辰,頂多是白山的虞子辰,又不是霜台宮的虞子辰。他該有他自己的活法。
于是便也少與這些人為伍。
林柯與他們相比起來,卻是很不一樣的。不論是初隅山初見時候,亦或是兩人一路的相處下來,他總覺得這人是潔淨的,便是現在,他隐隐地聞到這人身上的血氣味道,那也隻是淡淡的,就如白玉邊緣沾上了些許紅塵,頂多算是個無意間的點綴,卻仍遮掩不住他骨子裡由内而外的清正感覺。
就是因為太幹淨了,虞子辰心道,才會教他現出來這種無從下手的難受感覺。
就像先前在那秀娘的小院裡,他發了噩夢,林柯便能輕輕地靠過來,攬他的身,撫他的背,說着我是曉得你的,因為他是真真切切曉得這其中困苦掙紮的。
他卻是不能夠的。
因為這人碧瞳雪發的模樣,周身萦繞不去的淡涼溫度,分明是個妖,卻又像極了凡塵裡邊隐居着的逍遙散仙。他若是湊過去,将那清淨神仙血肉翻卷的過去拿一張利刃剖解出來......
此非“難受”二字所能概述,他會覺得自己做了件不可饒恕的錯誤事。
林柯側過臉去,見他神色之間似乎又有了些怏怏,心裡邊輕歎,這是好容易才哄得好了的人呢。手上卻指一指那遠海天邊:
“日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