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也不大在意,順勢抽了手回來背到身後,皺着一對眼眉,沉着臉色,全然不加掩飾面上的怒意:“可給你撞清醒了麼。”
林柯眨一眨眼,不言不語,不說清醒了,也不說沒聽着。
虞子辰最氣的就是他這麼個模樣。
真想将人提起來往樹上再來那麼狠狠一下,将他那張常年不摘的笑面具磕成一地碎瓷片,然而兩隻掌心卻都是麻的,方才那一下使勁大約也反震傷了些自己,捏一捏拳頭,竟然聚不起什麼力氣來。他正是氣頭上,一時怎能露了怯,于是梗着脖子,不動聲色地将一對手掩在袍袖裡林柯看不見的地方,隻是掌心發熱,手臂發抖。
卻又偏要狠厲了自己的聲音:“姓林的你給我聽着了。你當我是瞎了還是聾了我不曉得,但我同你說,我虞子辰自己一個人摸爬滾打,這二十三年還不都是好端端地活過來了,吃過苦受過罪,一身的糙皮老肉,不是什麼要你處處哄着讓着的脆弱東西!”
“你一天天裡藏藏掖掖,這也不說那也不講。莫名其妙給我蓋一個罩子關在屋子裡就算了,這上山挨了雷劈現了原形,又是自己憋着不肯同我說,裝成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就知道瞞着人什麼都指望自己肚子裡吞,吞上瘾了罷你?”
虞子辰頓了頓話語,喘了口氣。他是真氣急,胸口起伏比起尋常明顯急促了許多,脖頸處的細小青筋微微突出,眼角浮現出來細微紅絲,這樣近的距離裡看起來,其實是很有些怕人的:“我曉得你是為着我好,是關心我,我也不瞎,這些我都瞧見着。但是林柯,我是一個二十來歲年輕力壯的男人,不是什麼閨房裡的小女兒家,見了點什麼東西就要尖叫一聲昏厥過去。你給我瞧病的時候見過我的身子,應當也能猜到我過去并非善類,我的這雙手,兩隻都是染過血的。”
虞子辰朝前逼近了一步,舉起兩隻手掌,隻覺得他身上長久以前缭繞着的血腥氣味,似乎又在骨縫中間蠢蠢欲動起來。林柯背後便是那參天樹身,他原本站立便已經算得上極為勉強,此時更是退無可退,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縮短,自己的面盤幾乎要貼上對方的臉,一時間幾近呼吸相聞,卻全無半分旖旎意思,連空氣都被這劍拔弩張的氛圍清洗得滿是肅殺氣。
他微眯起雙眼,身上釋放的逼視感卻是有增無減。
“我劫過死囚牢,宰過正道狗,行事嚣張全憑愛恨,雪月刀下亡魂無數。我這樣的一個人,而你——”
“——林柯,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了。”
笃的一聲輕響,是他膝蓋碰到了林柯腰|胯之下盤錯虬結的枯藤上。林柯原來便立得不算穩當,給他這麼一撞,整個兒地便要往另一個方向歪倒過去。
他被虞子辰忽如其來的這一通罵砸得懵然,面色略見些蒼白,一對翠玉眼瞳睜大着,好像碰着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時間都尚且未曾反應過來,那白發分明還是滿樹長長短短地垂墜着,卻愣是沒一根想起來應該回身去扶上自己一把。
虞子辰沒奈何,隻得靠身上去,擡手将人往身上挽來,教他挨着自己手臂立着,雖也算不得有多麼穩當,畢竟不至于像原先那般一碰就倒。這動作是叫失了些先前的威風,但......那是究竟林柯哪,再怎麼氣再怎麼惱,總不能真要他冷眼旁觀着他狼狽地摔倒到地下去。
動作之間難免便要碰到林柯身下纏生的東西。虞子辰是從來沒有碰到過這般詭秘的事物,說它邪門罷,似乎也并不很能算得上那标準。他隻覺其觸感僵硬而粗粝,表面冷冰冰一層鱗皮質感,像是一棵藤樹,半死不活捱了太長時間,雖然一時還不曾死透,然而上邊還潴留着的一點點生機,也都早就逃避到某個叫人遍尋不着的地方去了。
......也不知道這種東西如果長在人身上,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并且這寄生還不是隻存在個一時半天,虞子辰心道,從林柯這不動聲色并且還熟門熟路想要瞞人的反應來看,這東西很可能已經纏縛了他前前後後将近二十年。
虞子辰隻覺自己心口被輕輕地捏了一下。那應該隻是極輕微的一下,然而位置落得太寸,以緻于他整顆心髒都忽地一軟,就像一隻被捏得爆開的橙子,噗一聲響,酸澀混合着狼狽四散飛濺。
他低頭下去,還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放得柔和了。他的背後是參天古木,樹皮上有些疙瘩起伏,硌着他其實有些并不明顯的疼痛難受。身前便是林柯,一個男人,自然沒有姑娘那樣的暖香嬌軟,倚靠上來的是一張柔韌的體格,像是青色的葦杆,或者那些薄而長的劍的脊骨,氣力都暗暗蘊藏在肌肉底下,平日裡并不拿出來,卻也是教人欺侮不得的。
但是他卻又暖,又熱,會隔着薄薄的兩層布料烘烤虞子辰的體溫,給某些本來已經足夠灼燙的地方再順手加個溫,譬如虞子辰的胸口,那個左邊肩胛骨往下走五寸的地方。
虞子辰暗暗吸了口氣,又用近乎歎息般的方式輕呼出來。
——他好像從來不曾像現在這般清晰地意識到,人哪,所說的人,原來真就是這樣一種有溫度有心跳的柔軟生物。
林柯拿這個姿勢來依靠他,好像是一件過去從來都不曾有過的事情:他自己的身子斜倚着,卻有大半個上身窩在了人胸肩之間,于是兩人原先是齊平身高的,此時卻變成了一個高一個矮。矮的那個還要低了人大半個腦袋,虞子辰若将身子往上撐一撐,兩眼擡高些兒,便還能看到這人此時白絨絨的頭頂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