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有小半晌的靜默。
其實若是仔細說來,他們兩人之間似乎極少會有這般劇烈的矛盾,先前方山頂上算一次,然而再多的沖突,似乎也并不曾有了。
畢竟都不是熱血上臉的愣頭青,彼此都經曆過些事,被磋磨去表面一層棱角以後,與人便也圓融妥帖許多。便是虞子辰一個身邊慣常冷清些的,究竟都多少識着些分寸,就更不必提林柯這般姿态模樣,謙和又包容的,虞子辰似乎壓根兒就想象不出,這天底下得是生成個什麼模樣的,才是不能為他所親近的人。
但這也都隻是淺薄表面上浮着的“知道”二字,相互之間禮貌性地知曉些界限,平日裡你好我好互不進犯,卻不代表逼急了不會暗下裡給人狠狠來上一刀子。
蘇展一瞧這境況似乎不大正常,模糊曉得約摸又是自己哪處說錯了話,若是平時,他便腆着臉皮上去拉着個拽那個要兩人和好的了,然而面前這兩位,一個是弱柳扶風、經不得拉,一個雖是停了手上動作,然而那銀亮的雪月刀片還在指間夾着呢,映着些天光一顫一閃得叫人心驚,就是再給蘇展八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上手拽。
并且也不敢講話——也是奇怪,分明已經跟着師尊耳濡目染許久了,卻究竟學不着其中精髓,隻要一開口,天知道又要做弄出些什麼怪話,給現下已經足夠尴尬的氛圍再一添層霜,于是隻有僵僵地滞在原來地裡,兩眼看着地,把原先的兩個木雞添作三個木雞。
最終還是林柯打破的這僵局,他勉強扭轉過些身子,探手在虞子辰背後拍了拍,輕了聲音,帶着些服軟的語調:“是我過錯,莫生氣了可好?”
這話這動作,放在一塊仿佛就是在哄小孩,蘇展心道,小孩子自然是好哄騙的,但這位一言不合便要掏出飛刀威脅人的大俠......
虞子辰歎了一聲,單手往後撐着被面,好叫自己身子略放松些,“也沒有那樣生氣,隻是往後再不能同我講出這樣的話來了。”
他想着自己動氣的理由,光明正大些來講,是林柯這話講得叫那個大有問題,好似又在兩人中間劃出一條極深極明顯的界線:你同這個蘇展是一邊的,我自己是另一邊的,我們萍水相逢互不相幹,所以自然須得待你們倆客氣些。這疏離感是真真叫他心裡難受了。
狹隘些的私心卻隻有他自己知道,真就是再牽強不過的理由:他就是介意着那個“你們的安甯夜”——
我們?我同蘇展?這小孩兒才十四五的年紀,你真當了我是什麼見鬼禽獸,竟還能疑心我們昨夜裡做了什麼事不成?
若教林柯知曉了他這想法,那可是真真要喊上一聲冤枉的。這人怎的總在不該敏銳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敏銳,卻又在自己每次刻意同他暗示些什麼的時候,總是呆呆愣愣的仿佛一根硬木頭?
他不過是随口出來的一句話,或許其實因為方才被蘇展質問過的那一句,這話中間可能還真夾雜了點不能與外人道的私心,然而頂多也就隻是有些酸溜溜,怎麼還能被曲解出這種奇怪的意思來了?
好罷好罷,不許講便不許講,都聽你的還不行麼。
兩人之間彼此服個軟,這事兒便也算是揭過了,這情形真叫蘇展瞧得一陣一陣地懵:敢情你倆一時鬧了個矛盾,便還真隻是個一時的矛盾?若是換着我來,這尴尬沒個三日五天的都消不下去。
虞子辰緩一緩自己情緒,轉而便看向蘇展,隻見此人晃悠悠坐在案頭上,立時便覺得不順眼起來:“你師尊是怎麼教你的,坐都沒個坐相。”
蘇展下意識地便張嘴反駁:“你以為你們兩個就......”
話兒講到一半,倏地便沒了聲,虞子辰笑眯了一對眼來瞧他:“我們倆就怎的了?”
蘇展被噎了半晌,咬牙切齒地開口:“不怎的,您倆挺好。”
林柯擡手摁住虞子辰,制止了他這種捉弄小孩的幼稚行為,“方才同你所言并非虛事,再多的話我說不得,你可知曉?”
蘇展便應了句“曉得”。他雖也不大相信這些個箴言蔔語,然而就像是傳言裡某些不知真假的話語,譬如什麼蝦蟹不可與柑橘同食,據說有人這般吃了,倒也不見第二日便蹬了腿兒一命歸西,然而既然是件聽也可、不聽也可的小事件,他便也隻聽着這話來當作規避,橫豎也不會遭着什麼損失。
林柯點一點頭:“你既是虞子辰的小......”
話猶未畢,卻先被旁邊虞子辰在背後往自己手腕上輕輕一捏。虞子辰原意也就隻是想着要他趕緊閉嘴,畢竟自己這小師叔的身份若是此時暴露出來,總覺得蘇展這孩子是要疑多于信,指不定還要給自己叛逆一回。而自己前幾年裡雖在那江湖的染缸中間泡了個透,這段日子裡卻又被林柯回去了原先那個簡單性子,平時隻願練練刀,或是陪着林柯一齊上山采藥下山耕作,再就是監督着小林晞畫那些他瞧都瞧不懂的鬼畫符——隻想這般平穩地度下去,實在懶得費心去攪和這些少年人特有的難纏東西。
林柯約莫也品出來了他的意思,從善如流地閉了嘴,不講話了。
虞子辰受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