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妖的街市,乍然一瞧去,同尋常人界裡邊的,似乎也無有極大的什麼區别。畢竟是個相對而言脾性溫和穩重的妖族,昆侖金虎素有兇名的鬥獸、北海鲛族聞風喪膽的鳍刃,與他們之間皆無過多關聯。
故此這市裡頭自然也沒有什麼镬煮骨血、刀割生肉,連金鐵鋪子這般動靜稍微劇烈的地兒都實屬罕見;卻也不如虞子辰所想、滿街盡是些賣花賣種兒的地。瘦長街上生滿細緻絨密的碎草,街口高高伫了株白葉的樹,暖風一時一陣帶下來些鴿兒一般的葉瓣,那形狀生得纖細柔和,倒是能在風裡滑翔飄飛得極遠。
他的視線于是便追着那青白的顔色過去,落着碧色的遮陽油布上:青妖好似偏愛各種藤器與竹器,器具大多是輕靈精緻的模樣;吃食的鹽油鮮香一陣陣飄逸散開,兼些說不清來源的甜味兒,比着常見的饴糖又多幾分植物新鮮氣。布行裡頭多是些辨不清材質的梳兒簪兒、衣裳布料,行主自稱是桑娘,平平無奇的百姓一個,制出來的衣裳樣式倒精緻漂亮。畢竟是個通曉許多法術的種族,什麼要在日光底下才能瞧見的會動的暗紋啦,什麼會引着周身蜂蝶圍繞的胡蝶的織繡啦,想法是很簡單了——既不喜與人争鬥,便不妨尋些事來做,将日子都給過得精緻些。畢竟青妖的歲月往往悠長,給些兒日光給點兒水,他們是真能施施然活到天荒地老。
滿街上都飄裹一種不緊不慢的氛圍,虞子辰自然也急不起來。先尋着個地兒将身上衣衫都給替換幹淨,原先那套經過兩番争鬥脫逃,早髒污破損得不能看,整着他都似個跑進了世外桃源裡頭的黑山豬:布行裡桑娘打眼兒先見着他這張臉,嘴裡頭便嗳嗳地叫,很看不過眼地丢他一匣子軟綿綿藥脂——可能教人忍住别開口出聲麼,好生生一張臉卻被整得一片淤青一團腫,他自己瞧着都害怕。
索性又一并買了頂黑竹的幂籬,原先是想按着舊例要一幅黑紗,隻是桑娘解釋道那黑紗是妖醫才會使用的特殊色澤,恐怕是要叫人誤認雲雲。
虞子辰是見識過林柯當妖醫時候屋子裡頭的盛景,自然不想半道裡教随便一個什麼人給攔下來尋醫問藥,于是反手便揀了個差距最遠的缥色的紗,這下可好,再襯一身荷色短襖、石綠下裳,霎時丢了俠客随身的殺氣與疏離,成着個清隽風流的世家公子。
他從布行裡幾乎是倉皇而出,背後桑娘還揚着嗓門兒喊他公子哪真不要再添一柄竹骨的小扇?
......真是不必了,再叫這位青妖給裝扮下去,自己那癟癟的荷包怕是要不保。
他可不是出來踏青——慢,自己現下裡所作所為,同踏青又有個什麼兩樣?
沒有什麼規定的任務,無需在日落以前驅馬趕回,隻需在最終将林柯給找到便好——這人狡猾,從未同他說過該在何處尋自己,卻又從未對此多加什麼強調與掩飾。
頭腦裡頭思索着,腳底下便不自覺地動,走着半路忽而捕捉到一縷飯食的香。瞧一眼天色,西方已經堆擠着漫漫的绯紅,日光顔色淺淡,先前都不曾覺察的,好似此處那日球的光色,也總比外邊要溫涼上三五分,好似頭頂不是那金烏直照、而是隔着一層豐厚的枝葉濾下來。
他循着那點兒飯食香氣一徑兒地走,終于尋着一處五層高的清漆小樓,二樓花窗挑出來幾支竹竿麻布旗:銀尖,芸苗,湯餅,蜜酪。字寫得鬥樣大,而每幅布面都當頭繡了個篆書的“蕤”。
茶樓四面門戶裡溢出淡黃的人聲與熱氣,酒令猜枚的聲響,總算不是笙歌管弦彈撥之下的咿咿呀呀。他一路走來算是發覺了,青妖這片地兒裡,茶樓少,花樓多:青妖大多生性沉穩而不喜風言風語,故此茶樓便減少;采花蓄蜜分蘖結果乃樹木終其一生都在做着的事兒,因而花樓便增多。
青妖們多數境況下都算是守禮,唯獨對此方面是毫無避忌——虞子辰想,指不定,就是這群瞧着最最内斂的玩意兒,才是至為開放直接的生靈。你說那飛禽?不過将自己翅羽收拾得光鮮漂亮。再講那長蟲?不過是憑本性毫無緣由地發作。哪比得上這土地上生出的萬千草木,瞧着一個賽一個的乖覺,卻偏将自己的花朵打扮得亮麗招搖,逢着時節還要再來番争奇鬥豔——可有别的種族敢膽拿那種地處來争豔的麼,他們甚至還争得坦坦蕩蕩!
虞子辰搖一搖頭,很是放心地便向這茶樓裡邊走。他是不曾記錯的,先前林柯同他一齊到方山,所住的便是這麼個帶着“蕤”字繡樣的客棧。雖說此處隻是個茶樓并不能供人居住,卻也算是個值得信任的去處,并且此時早到了飯點時候……好罷,他老實承認,他就是嗅着外邊飄着那點袅袅的肉香氣息過來的。
提步過了茶樓門檻,便似撩開一層掩門的薄紗,外邊聽着隻是隐隐約約的人聲刹那間不由分說地裹挾過來,好似落雨天裡進屋去、房裡人毫不留情砸到自己頭頂的一條手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