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置身于半空裡,半點兒都不敢多動。
倒不是對青皇有如何不信任,林柯那手是醫師的手,持針執刀向來穩定得很;隻是現下他被綁縛在半空裡,頭頂上月光澆下來,而四下裡草叢中一片死寂,沒有哪個放肆的蟲兒,敢在這顯然怪異的時候發出半點兒鳴叫——而他虞子辰呢,隻要多上哪一個動作,都會給這本就足夠詭異的場景,再添上幾分微妙來。
纏在他手上與腰間的發絲忽然有了動作,柔順滑膩的感受被絲絲撤下,轉而移至他足底,絞作一片尺來大小的平台,形狀近乎圓,而已經足夠讓一個人族穩穩立在上頭。約束着兩腿的也似乎有些變動,卻不過從小腿撤退至腳踝,松松環繞過左踝一圈,便待在那處不動了,隻努力将自己縮小至細不可察的一縷,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簌簌幾聲響,象征着不同月相的銀刀被發絲送至他腳邊,統共一十二枚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連弦月的開口都統一朝着一面邊:一枚朝着紙窗兒去,五枚教他發力猛擊進地裡,剩餘六枚均分給了驟然襲擊他的三束發絲——隻不過瞧着目前的境況,這玩意兒對其似乎不構成任何威脅。
虞子辰索性将姿态鎮靜着,扮作一塊尚有些知覺可以站立的死屍,叫那幾束發絲以一種看似自主實則強迫的姿态,自那兩扇垂挂得可憐兮兮、尚晃悠着些斷木茬兒的紙門中間極穩妥地送進去。
任人宰割、身不由己,他現在卻已經半點兒不急。
他倒要看看這青皇打算如何同他解釋交代。
殿内果然叫光映照得通透,竟也是用着與先前客棧相仿的法子,一束粉蕊甘美的花朵,招引來翅尾發光的小蟲。隻這到底是青皇的宮殿,比之外頭自然要更顯華貴些,于是燈盞的數目便更多、承花的盤架上也镂雕了形态各異的紋樣——便再沒有更多了?
虞子辰一挑眉,他還待要見識諸如鲛魚油、長明燈,想必也是沒有的了?以及什麼報時的雀舞、自行的宮車,那些個人們講起仙境來,總是不可或缺且頭頭是道、好似自己親眼見過的事物,他早想借着林柯的機會,自個兒親眼瞧瞧了。
——而如今這情境看來,他的願想隻怕是都要落空了?
青皇殿内的布置比他預料之中要簡單許多,不見得有如何珍奇瑰異的飾物擺設、布幔帷帳,整座房屋更似是由某些樹藤自發構築而成,牆面甚至并不規整,地下反倒像模像樣地堆出好幾座台階。他進入的仿佛是個寝殿相關的去處,故而這中央台階的最頂端,便擱着張可稱寬闊的羅漢榻;卧榻與屋門之間則以藤葉生成的屏風隔斷,隻不過先前恐怕被嫌棄着礙事,而此時則被移動至漏風的屋門前,替代着勉強也可算是個遮擋。
虞子辰瞧着這小動作着急忙慌的模樣,心裡頭竊笑:是誰方才胡亂發的什麼瘋,竟還能将門給撞碎了——瞧你今晚睡哪處,嗬,該。
而這始作俑者本人呢,此時則高踞着羅漢榻上,許是因着時令帶了些炎熱,又是個算不得嚴肅的私下裡場合,他僅在身上披了件水碧色松紋深衣,青皇的威勢掩蓋下去七八成,瞧着好似将将從茶室或琴房裡出來,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溫潤。而一擡眼見着虞子辰此時境況,烏青瞳子裡便顯出些無奈的歉意來,便似那純粹潔淨的水碗中跌入一滴墨,玷污了淨水,沾染了活氣。
“.…..多有失禮。”
他斂了袍裾起身來,青皇的威勢便也随之鋪張,白發本該是他身體附屬的器質,此時卻好似也受了什麼震懾,微不可察地一抖,立即馴順地将虞子辰放下地來;那一小绺方才纏着人腳踝的不放的,此時更是溜得比什麼都快。
這威壓并不向着虞子辰,故而後者雖略有察覺,卻并不如何放心上。隻一言不發,觑着眼兒将人瞧,見這人一張臉上神情絲毫不見半點兒破綻,竟覺得方才那位摔了門又縛着人的家夥全然不是他。
“……也并非全然不是我。”
這話兒方才一出口,果然便是熟悉的林柯的調調,察言觀色能至于他仿佛永遠不必開口講半句話,在這未有交集的一段日子裡,竟還令人甚是懷念。
不過三兩日未曾見面,此時再聽聞這說話方法,竟教虞子辰有種莫名自雲端跌落、卻恰巧墜進了柳絮團兒般的安全感。想來是林柯方才呵斥了那捉弄着他的白發,叫他覺着有人站隊着他這邊,于是稍放寬些心來,隻仍抱着些疑惑,預備着聽這人說出個什麼花樣來。
“此地自成一界,其名是為青,受着鎮守的南極柱影響,并不如人間界那般宜養芸芸衆生。”林柯總是好脾氣的,耐着性子來同他解釋:“凡人入此,易心生搖曳;妖族久居,則妖性更甚。止草木生來無心,便在此地生息繁衍開來,時日一長,便繁盛變作如今模樣。”
虞子辰立即想到青皇霜發遍地的姿态,似是有些了然了:“故此你們青君便時常将一部分軀體變歸原形,用以削弱這青界對于自己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