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長熒的院落,各自打了水在院子裡沖涼。
宣瓊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沖完了又換好衣衫便瞧着漸垂的夕陽發呆。
他想到了他的家人,他的宗門。他離開前還在準備年節的禮單,想過年節那日,宗門上下一定是一片火熱。或許今年陸吾還會過來陪着師尊她老人家一起,或許今年會在九靈山放煙花。
想到自己承諾父親說上元定會回家一趟的,估計又要食言了。
“你在想什麼?”長熒穿着他那露肩膀露胳膊露腳無比清涼的衣物,發絲滴着水,走到宣瓊身邊陪他一起坐着。
“我在想宗門和我家裡人,”宣瓊伸-出手,朝夕陽伸去,眼睛透過指尖,仿佛在觸摸那一抹紅色,“今日是除夕。”
除夕回不了家,于修道之人本就是常态,世間尋常修士大多無父無母,修仙世家也并不過分在意團圓一說。
但是萬塵宗不是,萬塵宗總是要過年的,總是要團圓的。
長熒順着他的手看去,隻看到了瘦削有力的手指。
指間握不住的光和塵埃,在空中恣意漂浮着,長熒看呆了神。
“你又在想什麼?”宣瓊伸手在長熒面前一晃,讓他回了神。
長熒低了低頭,道:“我在想你方才說的,人總會有辦法克服恐懼。”
宣瓊眨了眨眼,笑道:“你說那個啊。”
“嗯,怎樣他們就不怕鬼了?”
宣瓊指了指竹舍的門,道:“我們那邊,會在紙上畫些兇猛之物,然後往門上一貼。最好是妖魔鬼怪見了都害怕的東西,這樣就會繞道走。”
“管用嗎?”
“會有人覺得有用的。”宣瓊笑道。
“他們畫什麼?”長熒搓了搓手指。
“這幾十年畫的最多的就是燭九陰了。”宣瓊思考一陣,手中運氣法術,變換了一條兇猛的小龍,“大概長這樣,因為他夠邪,那些作惡的很害怕他。”
“燭九陰?”長熒好奇地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小龍,宣瓊卻一把收回幻術,長熒隻好作罷,“為什麼?”
宣瓊勾唇一笑:“陪我出去走走,我給你講故事吧。”
長熒披了件外衫就跟着宣瓊出了院落。
大約幾年前前,妖魔橫行,為護人間太平,帝君聯合衆神對三界進行了驅逐,強行将他們送回了自己的地方。
有妖鑽了空子,尋找人界無神管轄的山頭藏身,帝君便欽點新神守護一方山川。
為封山降下山河印的昆侖山君,便是其中之一,昆侖山山神。
當時窮兇極惡的妖魔,是萬魔之首燭九陰,他本是一介神君,風光無限,因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被剔除神骨,本該于萬妖谷碎屍萬端,卻不曾想過他卻以魂補形,煉化萬妖谷中的怨氣,為自己重塑肉身。
“然後呢?他就成了魔神?”長熒好奇地問。
“一開始還不是,後來發生的事也非他所願。”宣瓊道,“人一旦瘋了,有了心魔,意志渙散不堅定的時候,就容易害人害己。”
長熒了然地點了點頭:“所以他後來作惡,是因為心魔?”
宣瓊道:“尚不清楚,當年我讀到這段故事的時候,總覺得不隻是心魔這麼簡單。”
長熒抓了抓頭發:“怎麼這麼複雜。”
“複雜的事情多了去了。”宣瓊歎了口氣,“燭武是在封山化神的,後來成了魔後無處可去,又回到了封山,導緻那裡妖氣四溢,鼠蛇一窩,四處作惡,仗着這裡無人管轄,他們又法力高強肆意妄為。”
“不是降神了嗎?”長熒問道,“封山山神怎麼不管?”
宣瓊道:“沒用,封山是唯一一座,無法降神的山。據說帝君并不是沒有嘗試,隻是每一次,都會被一股力量擋回去。”
“那怎麼辦?”
“似乎是聯合了衆仙家和一些高階修士,在其四方設下封印,但效果微乎其微。一百年前,昆侖君借調山河印,才真正将這裡封住。”宣瓊道,“不過這禁制,每座山川隻能用上一次,一旦被沖破,就隻能另尋他法。”
長熒沉默的盯着自己的腳尖,不知在思考什麼。
“封山封印之前,天下妖魔幾乎以燭武為首,如今昆侖君力量式微,封印松動的迹象持續了十幾年了,那些妖魔鬼怪還是會懼怕他們的王。”
“所以門上貼些燭九陰鎮厄圖,算是個以毒攻毒以邪治邪的法子。”宣瓊舒爽地向後仰了仰身子,“哎呀,沖涼後出來遛彎當真是舒服。”
長熒回神,發現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竟是來到了無極樹下。
無極樹雖枯萎近百年,但枝幹依舊伸展于天地間,穿插風雲日月。曆盡千百場雨雪,根骨不腐,靜看千百年春秋,枝節不折。
溟河的水輕輕沒過潮濕的土地,滋養着破土而出的草木,幾隻水鳥悠閑地啄食藻荇魚蟲,惬意自得。
長熒踩着河面上淺淺露-出水面的石頭,清涼的河水時而淌過腳面,沒過腳踝,時而輕輕舐過腳底,流連一番,便又朝遠方奔去。
宣瓊也脫了鞋襪,湊了熱鬧。
兩個人幹脆坐在岸邊,用腳打起水仗。
“哈哈哈,莫把衣服弄濕了。”宣瓊一邊又挽了挽褲管,一邊提醒長熒。
長熒也學着他的樣子,動手挽了起來。
宣瓊低頭瞧着他乖巧的樣子,心底感到一絲甯靜。
“我倆弟弟挺能鬧騰的。”宣瓊道,眼底浮現出了些許無奈。
“弟弟?”長熒挽好了之後,腳在水裡撲騰了幾下,水花四濺。
“嗯,小師弟和堂弟,他倆都可愛玩兒了。”
長熒想象不出來,隻道:“挺好。”
太過安靜了,隻有水流聲響。宣瓊直到這一刻才有實感,此間天地當真隻有長熒一人存在,這寂寥的幾十年,他都是一個人度過的。
“你孤獨嗎?”
“有點。”長熒說,“不過也沒什麼,不說話而已,要麼睡個幾年,醒來就做做事。”
“不無聊嗎?”
“我沒得選。”長熒哈了一聲。
宣瓊往他露-出來的小腿上踢了一腳水。
長熒不甘示弱,也一報還一報。
倆人嘻嘻哈哈打鬧一陣,最終以宣瓊兩腳壓制住長熒的腳使他動彈不得為終。
長熒落敗,倒也覺得開心,沖着宣瓊笑個不停:“哈哈哈我認輸。”
宣瓊笑着看着他,也不說話。
長熒幹脆躺在草坪上,也不管水裡糾纏的腳了。
擡頭看着桃源的星空,長籲一口氣,覺得通透無比。
一輪缺月,萬裡星河。
“滋——”面前突然跳出來小火花,剛巧占住了彎月缺口的地方,淡淡的火藥味兒撲面而來。
一小簇銀白色的火星,散落成細小的光線,四處濺射出來金色的光點。黑夜裡看去,有種驚-豔的美。
長熒以為又是宣瓊的小把戲,伸手想要去碰。
“别動,燙手。”宣瓊抓着另外一端口,往遠處移了移,“你拿着我這邊,自己甩着玩兒。”
長熒小心翼翼接過,一動不敢動地盯着這簇小火花,生怕自己晃一下就滅了。
“哈哈哈你晃一下呗,滅不掉。”宣瓊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快速畫了個圈。
像閃亮的流蘇,滴滴光點映在長熒眸裡,不知哪個更亮。
“這是什麼……”長熒逐漸掌握了玩法,“啊,滅了。”
一根燃盡,手中隻剩下幾寸木杆。
“這是藥線,本來是引火用的,後來有人把它做成了小玩意兒,年節拿來哄小孩。”
宣瓊又燃起一根遞給他,總是望着被那火光處,被照亮的欣喜的眼,不經意彎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