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搴騎一青毛骢馬掠野而來,密匝匝的陰林之中萬物肅然,唯有這兩匹互相競逐的馬匹奔襲如射。洪谖久無同俦的紅鬃烈馬在奔跑中盡情地嘶鳴——它當然快樂,但它還有别的企圖,這位跑遍大半個矩墨的紅鬃烈馬絕對不會僅僅滿足于将主人闊别的友人帶回到主人的身邊,它希望遠走的主人能藉由此聲快速地意識到她們的到來與位置,以早日與它彙合。幾乎在發現洪谖蹤迹的那個刹那,這匹随着體能的消耗而漸漸落于人後、發出粗重的喘氣聲的駿馬揚蹄引頸,望風而嘯,像是宣告這場與上天的戰争最終将以勝利結束。而辛搴也在洪谖出現的瞬間長籲勒馬而下,透過樹葉的重重遮蔽的尚帶着青蛇盤踞的植物水莖味的陽光照耀在下蹬起躍的辛搴的身上,離開前的最後一眼,牧羊子看到飛落在洪谖懷抱中的青年閃動的神鞭。
早已張開懷抱迎接來者的洪谖将辛搴緊緊地箍在了前胸,她因用力而顫抖的手臂不斷向内回收,像是大雨中暴漲的藤曼。她們沒有交談,短促的呼吸就是她們的交談。辛搴并不為洪谖的所作所為感到吃驚,她擁抱着對方。抓住洪谖右臂的左手,鄰居的頭發,環繞着、把在對方右肩的右手,像是一種安慰。鴉青色的黑暗裡,洪谖的心跳聲漸漸歸于平靜——她也并不為辛搴的到來感到驚訝。
“感到不安嗎?”辛搴的身影籠罩在燭火之外,她的手上攥着一道漂亮的金鞭,深夜裡,燭火橙紅色的光芒打在她的臉上,連着她懷抱的曲線,把面朝燭火的辛搴本身也渡成了一道焰心外沉着而撩動的火舌。洪谖的腳步點在地上,幾乎沒有聲音。辛搴卻能感知到她的靠近。
“不。”辛搴低着頭,用冰冷的手心去捂燭氣熏紅的臉,她有些蜷縮着,語氣卻一整個翻起來、彈出去、挺得直直的。白煙中,洪谖沒有痕迹的腳步像是從水裡爬上來的黑暗,踩在辛搴的心裡,直到她的心也随之變得溫熱而怯寒。辛搴沉默了一會兒,凝神的眼睛裡有什麼像是打破的冰面上碎冰在沉浮、沿着刀割的邊緣融化,“不。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她說着,就要去吹面前的蠟燭。洪谖的手搭在辛搴的肩膀上,像是植物與濕氣。面前的燭火一跳,沒有熄滅,親切地燃燒在原地。她們已經結束了在斷情崖最初的修煉,擁有了選擇自己未來的更大的自由。洪谖決定在斷情崖上深入對于古往今來她所能接觸到的所有陣法的修行,辛搴則決定再度踏上她曾經中止過的矩墨之旅,以期在旅途中得到醒悟。
哪怕辛搴不向洪谖說明,洪谖也能夠知道辛搴的想法。就算是在集中修煉的時候,每年的冬末春初,辛搴也總是會找到各種理由和空閑離開斷情崖,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好奇而貪玩的、青春的仙子。“咱們可得緊張起來了,”翹着腿倚在躺椅上閑聊的月昙仙子把玩着洪谖遞來的葡萄笑着說,“聽下山的朋友說,在衣料店裡看到好多漂亮的年輕人和辛夷仙子在一起有說有笑地選東西呢。”“這麼甜的水果,還是塞不了你的嘴。昨天上午清遠仙子來了你才得消停了一會兒,今天又來這裡潑醋。”衆人也笑,“就是。你是她的正頭情人,不許她和别人玩。那我倒要問問你,你那下山的朋友,又是哪一位?”“好啊,我可是為我們大家着想,你們倒是先編排起我來!”月昙仙子作勢要起,被手持玉盤的洪谖輕輕按下。“洪谖,你看看她們。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咱們這幾個裡,走丢了哪一個我都得焦心死了。她們還在這裡嘻嘻哈哈呢。我是認真的,修行艱苦,多少人一去就再不回來了。辛夷仙子雖不是怕苦的人,但再不怕苦,也怕被那些不知事的親朋好友撩撥。自開春以來,我發現辛夷仙子有時候總顯得心神不甯,病恹恹的樣子...”“我怎麼沒發現。”一個活潑的仙子笑說,被月昙一手推開,“去你的。有眼睛也不管事。我說到哪兒了?對,心神不甯...她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倒好,有說有笑的。可總有些地方顯得不太對勁,有一次她倚在留鶴水榭打盹的時候我遠遠看到她,手撐着臉,靠着紅漆的柱子,悶悶不樂的樣子。”“别人困着呢,當然看起來蔫蔫的了。”“不是的,”月昙仙子堅持到似有些較勁的樣子,“她看起來很不開心。那天晚上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我在月邊涼亭裡扯住問她,她也沒好生回答我。很快亭子裡又來了人,她同她們打招呼,又拉着我們一起打了會兒牌,興緻勃勃的樣子。故而我覺得是自己多心...”“可不是?”衆仙子姿勢各異,卻同樣笑望着她。“不,不對。這些天她不在這裡,我的心總還是慌的,老想着她那時候的表情。如果不是有什麼煩心事而我們不能替她解悶消愁,她為什麼要頻頻下山呢?你說會不會...”月昙仙子像受驚地貓一樣彈起,死拽着洪谖的五指。洪谖想要寬慰她,仙子們旁出的手掌覆上來,彼此搭在一塊,“你說會不會是出去找了野的?”一位個性活潑的仙子嬉笑着探出頭來望着月昙,往面色漸漸凝而僵的月昙仙子前額一彈,“要真是那樣,我第一個下去撕爛她們的嘴替你解氣,如何?竟敢背着我們偷吃!”那仙子依舊是笑。為月昙仙子的不安,周圍的人們亦有些憂心忡忡,現在的氣氛雖不說能使人一振,到也有些仙子微微露出笑容來。其中一位安慰道,“這算是什麼事呢?也急着興師問罪起來。隻怕辛夷仙子在下面選衣服還是為我們呢,尤其是你,月昙,老是麻煩人家。說起這個我就是一肚子火!”“喲。這位也起了火了。今天這是怎麼了?”洪谖笑盈盈地遞過話頭。月昙仙子見朋友怒氣沖沖的樣子,心裡雖不十分緊張,但也仍有些怯怯地捏着洪谖的衣角往後縮,一副挨訓小狗的樣子。那仙子指着月昙仙子的鼻子,“就是你!還躲呢,看你能躲到哪裡去!”說着作勢去捉。月昙也驚叫着提裙閃開,兩人隔着人、樹、躺椅追逐打鬧,衆人也紛紛或截或與地參與其中,“這實在幹嘛呀?”月昙仙子抓着朋友的背,将人作為盾牌似地擋在身前,人肉盾牌的仙子無奈地攤手聳肩,仿佛被挾持了一般以示無辜。因為這陣又快又急又驚又喜的追逐,已經有些汗涔涔的月昙仙子示意和解,她仗着面前人的勢氣擡起頭氣喘籲籲地說:“你說啊?我怎麼就讓人生氣了。我做了什麼呀?”那仙子剛才吃了很多湃過的水果,跑了步。此刻因為微微的腹痛抱着肚子蹲下身,汗水從額發滴下來,人卻覺得好笑,她擡起頭,“就是要說你。你說,我們選的衣服哪裡就比辛夷仙子選的難看了?怎麼也不見你時常念着我們?”說着站起身,要去擰月昙仙子的臉蛋。周圍的仙子大笑着附和,“就是就是,你說我們哪裡比不上她?怎麼就讨不到你十分的惦記。”“情況有變。民意難違,我先撤了。”作為抵擋的仙子笑着放棄了抵抗,蹭着腳步溜到了和平區。留得月昙仙子在原地急得跺腳,“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家夥!”旋即被渾水摸魚的衆人圍上、撲了個滿懷,笑着叫苦連連。斷情崖上衆仙子的時刻,極普通的一天。待晚風把安然寂靜、業已飽足的光輝而沉默的因子散播在空氣之中。大家就在各自的休息中忘了今夜。直到纏拿着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準備送給諸友人的辛搴回到這裡,月昙仙子吃味的話語才再次作為花環上正閃耀露珠的潔白而厚實的肌膚的花瓣之香被憶起和提及。衆人調笑的話語帶辛味,如紅色泥土中凝結的顆粒。
“早跟你說不要多心了。喏,某個吃醋的人快快先選吧。看你怎麼好意思。”在清晨的微冷的陽光中,辛搴的笑容是一枚珍珠光澤的綢緞。連距離都像是一個懷抱的衆人之中,洪谖感到快樂,繼而感到深深地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