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順從地點了點頭,他朝着校長深深鞠躬道:“謝謝您!”
那老頭笑了兩聲道:“可造之才啊可造之才啊!”
尚善沒忍住又翻了兩個白眼。
教室内,小紅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隔了兩三排的地方趴着正在哭泣的一對小女孩,正是小班長和她的同桌。
——我要和你絕交!我再也不會叫你好朋友了!
尚善看見小班長給她的同桌傳了一張小紙條,擦了擦淚正兒八經地在桌子上花了條三八線。她沒忍住拍了自己的大腿,真是可恨又可愛!
尚善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小紅身上。
可惜了小紅,這樣的白月光不知道還白不白?
經過這樣一鬧,小紅在班上的日子好過不少,至少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就不敢再上來惹他。小紅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傍晚回到家。
到家的時候,屋檐下擺着一簸箕的野菊花,陳鮮花正在挑揀着葉子。或許是有了尚善撐腰,小紅大着膽子上前問道:“奶奶,你這是在幹嘛?”
李顯華心情不錯,回答道:“你弟弟那個鼻子秋天容易幹,流鼻血!我給他做個菊花枕頭。”
如今剛剛開學的月份,中午的日頭還曬得水泥路吱吱,離秋天十萬八千裡。她擔心另外一個孫子不痛不癢的上火,摘了滿滿的野菊花。
尚善站在李顯華背後,她能清楚地看見小紅臉上的笑一點點落下,嘴角低低地僵着,眼神慢慢暗下去,連臉色都白了下去。那一雙血絲通紅的雙眼看得人無端心酸。
此時,沒人管他的紅眼病已經快一星期了。他的眼睛已經發炎了。
小紅站起身,朝着尚善深深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明白了。
他這一刻無比确定了偏心是什麼。偏心是一座無形的天秤,他的奶奶偏心,偏心他的弟弟,他就站在親人心頭這座天平的輕浮的另一端。
是夜,所有人都睡了。
尚善坐在屋頂吹風。月亮鑲嵌再夜空中,顯得極其大,月光下雲是深灰色的。風一吹跑得極快,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綿延不斷。夜星動搖,時隐時現。
光影變換中,一個小小的身影爬到尚善身邊坐下。
小紅遞給尚善一個紅蘋果,尚善驚訝地挑眉。
小紅露出個笑臉,臉上是不符合年齡的平靜。
“以前怕他們失望,現在不怕了。”
“嚯!”尚善啧啧稱奇,她接過又大又紅的蘋果。
真不愧是我兒子,她想,像她。
叛逆一旦開了個小口,就會不可抑制。
“我明天會去找醫師要眼藥水。”小紅狠狠咬了口蘋果,“我一直以為我得了紅眼病是因為我沒有救小狗。我以為是我先犯了錯誤,紅眼病是懲罰。一直以來,我隻要難過,我都是這樣以為的。”
小紅擦了擦嘴角的汁水。
“……原來,不是我的錯。”
比蘋果更苦的是他的心,比月光更晶瑩的是他的淚水,比狂風過林更喧嚣的是他的痛苦。
“為什麼啊?”小紅滿眼淚水地問尚善。
尚善感覺風好冷,她脊背發涼,吊在屋檐外的雙腳沉沉地往下墜,好想要扯斷她的膝蓋。她抱住了自己,渾然不覺自己的淚水也滴了下來。
“别哭,教母,别哭!”小紅竭力抱住她的半邊身體,“吃蘋果!教母,吃!”
兩個人在冰冷的風中互相擁抱着,此時此刻尚善感受到了深深的愧疚悔恨,她把自己的痛苦複制在了無辜的小紅身上,看着他痛苦她居然心有安慰。
因為他們的痛苦是如此的相似,如此的微弱,如此的無孔不入。
世界上有人天生殘疾癡傻,有人飛來橫禍受盡折磨,有人疾病纏身痛苦掙紮,而她倆的心酸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不值一提,就像是粉筆在黑闆上書寫是簌簌落下的粉末,好像輕輕一吹就消失了——可是它們去了哪裡?它們是如此真切地存在過。
它們在每個漆黑的深夜從毛孔裡鑽出來又鑽進去,從骨骼、脈絡上滑行,告訴你——你沒有擺脫。
你想,但你沒有。
它們像一把小刀,在某個片刻笑嘻嘻地刺你一下,告訴你——痛苦永不消逝。
她從未比此刻更清楚地看到自己靈魂上被痛苦淩遲出來痕迹,她意識到她的一生都被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澆鑄,塑造。
這貫穿一生的痛苦真的不值一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