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掉落在了尚善耳側,翻了兩下落在芙蓉腳邊。寂靜之中,日記的出現顯得格外突兀。
尚善動都沒動,她看見那本日記從牆壁最高點的一道天花管道裡跌落出來,最高點的血迹已經淺淡倒變成了粉白色。
“是她自己藏的。”
“勝男的日記本!”
尚善和芙蓉同時開口。
趙賦昇撿起日記本,又擡頭看了看天花闆,喃喃道:“太巧了……一定是是她的靈魂還在這裡!她讓日記掉下來的!她想讓我們看她寫了什麼!她有事要告訴我們!”
尚善連氣都歎不出來,隻是虛弱道:“看看吧……她的遺書。”
芙蓉臉都哭腫了,她緩緩撿起日記,翻開。隻看了兩眼,邊哭邊嘔出血來。
“她早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我……我……“芙蓉說不出話來。
尚善撐着起身,接過了她手中的日記本,直接翻到了最後兩頁。
——
媽的,這臭傻逼蛇怪!咬呗!老子這把硬骨頭還不把你牙崩掉了!哈哈哈哈哈日恁爹!
那些傻瓜們,有一個算一個。
趙副隊,我看見他的身體全都爛了,膿液滲出來。擡他的時候地面上都在拉絲,很滑很滑,很臭很臭。我幫不了他了。
尚善,我該和她說對不起的,來不及了。她很聰明,我或許不用擔心。她和任隊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任隊,我剛調到他手下時還覺得他和我們不一樣,話少心思深,都沒見過他笑。遇見尚善之後才發現他還有這樣一面。希望他還活着,最起碼活着見到尚善。
還有其他人,恐怕都死得差不多了。
還有她啊。
芙蓉。
我其實還是很讨厭芙蓉,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但我還是希望她藏得好好的,别出來,别來找我。也離那條小蛇遠些吧,那條小怪物——我實在不懂。
——
字迹從這裡開始逐漸潦草,落筆不注重輕重,血迹順着書脊滲進書頁裡,尚善撫摸着字迹,指尖沾着還未幹涸的血漬。
——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我和尚善摔進坑裡的時候,有一小根尖尖樹枝紮透了我的胸口。
起先是呼吸不暢,一摸手上都是血,我以為忍一忍就好了。再後來,暗河裡蛇怪一直甩不脫,我就知道是它聞見了我身上的血腥味。我也不想和芙蓉吵架的,但我不能拖累她。
剛開始喘一口氣心口都疼得發麻。現在這蛇怪咬着我,我反而能大口呼吸起來,真好笑。
畸變日之後,我甚至在想,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成為一個怪物才能活得好些?
我問自己,慕容勝男,你下輩子要活成什麼?
我想做個金發碧眼的大法官,審判世上所有不公平的事情。當庭審判、當庭開槍,法官兼職儈子手!
芙蓉啊。
去年新年,我親吻她的額頭,祝她長命百歲。我有私心。
我不敢冒犯她。
我的心思……我唾棄自己,我隻敢借着朋友的名義牽她的手。但那已是我最大膽、我們之間最暧昧的距離了。
芙蓉是很聰明的女孩子。
我知道你早已察覺。
所以謝謝你,讓我體面地愛你。
——之後的字迹潦草至極,再也無法分辨。尚善沉默地合上日記,将它塞進了痛哭流涕的芙蓉懷裡。
芙蓉哭得整個人低下身去,伏在台階上。她撫摸着那本日記,一種極苦的滋味從嗓子眼一直苦到心底。
“我一直都知道……我對不起……對不起勝男!”
她願意和勝男做一輩子的朋友,願意一輩子被她管着,願意和她吵一輩子的架,但是她沒辦法欺騙自己愛上她。這樣珍貴的感情她沒辦法回應,有時候她甚至還會罵自己的不知道好歹,但是……但是沒有辦法啊。
剩男懂的,這場體面的友誼同時也是她成全的。但是……但是為什麼要死掉!
尚善背起趙賦昇,低聲道:
“往上走吧。這裡不安全。”
那蛇怪如果想吃人,大可一口吞下。可是它選擇把慕容勝男這樣折磨至死,就說明它是在報複,甚至是借用慕容勝男的命來逼她們出來。
它很有可能會立刻返回到這裡來守株待兔。
芙蓉一動不動。
尚善被趙賦昇的重量壓彎了腰,她萬分吃力地擡起頭。
“芙蓉這裡不安全!走!”
“我不走了。”
芙蓉擡臉,露出那雙精緻的大眼睛,她的瞳孔泛着漂亮的青藍色,眼淚順着眼角流下。
“我要殺了那條蛇。”
她說得極其堅定,眼中好似升騰起火光。
“我不能讓一條畜生如此猖獗,否則下半輩子我都會恨我自己。那是一條該死的畜生!它奪走了我最愛的兩個人!”
慕容勝男是它殺的!許仙是他殺的!她的心也随着這兩場肆意的虐殺死了!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那都是她身上靈魂刻骨銘心的一部分,蛇怪徹底摧毀了這一切!
她非殺它不可!
她抽走了尚善身上的槍。尚善未曾阻攔。兩人靜靜對視片刻,無人知道她們此時心中掀起一場巨大的、無法停息的風暴。
尚善無法停留,趙賦昇的血還在流,她必須往上爬去。她為自己不能參加這場偉大的屠戮而感到可惜,也為得知這場赴死而熱血沸騰。
“我祝福你。”
“我同樣祝福你。”
兩位女性在生死離别面前面帶微笑地互相祝福。
尚善往上穿越伊甸園,芙蓉向下走入金水湖,兩人就此分道揚镳。
尚善走了很久很久,聽見背後的趙賦昇在哭。她本來就是話少的人,現在連勸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隻能悶頭加快速度。
她抿緊嘴唇,擡頭看見了台階上一雙光亮的皮鞋。在這樣的隧道裡還穿着這樣一塵不染的皮鞋,不用看都能知道是是誰——
“維特。”
維特低下頭,看起來友善不少。他道:“需要幫忙嗎?”
尚善迅速抓住維特的手,她簡短道:“我的朋友芙蓉,她去金水湖了,你們去幫一幫她。”
維特挑眉:“這可不是劃算的交易。畢竟剛剛我所有族人都看見了那條發瘋的蛇怪,你們惹怒了它,金水湖現在不安全了。”
維特扶住尚善,示意身後的侏儒怪擡來擔架,接過尚善背後的趙賦昇。
“不拿他做交換。”尚善一把抓住擔架,她不能讓這些腦子裡隻有繁衍的怪物帶走趙賦昇,“你們肯定也想殺掉那蛇怪對不對?”
維特不語。
“伊甸園全部都這樣的階梯,根本攔不住蛇怪。你們造不出另一個伊甸園,脆弱的種母們也不可能在伊甸園之外的地方生存——那條蛇怪不死!死得就是你的族人!”
尚善循循善誘道:“金水湖那麼幹淨,說明已經很久沒有飄下來物資了。等到它餓得受不了了,它就會順着階梯往上,會敲碎每一扇玻璃,把頭伸進去吃掉每一個種母,吃幹淨你們每一個侏儒,吃得你們滅種滅族!這還是最好的結局,最壞的是它成為伊甸園的主人,它允許你們繁衍,然後挑選最可口的吃下去,你們的種族繁衍就是為了成為它的食物!”
維特的臉色逐漸變了,一股深沉的怒氣浮現在他額角的青筋中。
“你們看看這面牆,它會玩弄食物直到死亡,它還沒有開始饑餓就已經暴露了自己殘暴的天性!不出一個月,不!兩天!它就會把你們純潔的伊甸園變得無比污穢!”
尚善猛地看向了血色牆壁,深吸一口氣,鼻尖都是血腥味。
她迅速闡明:“我的朋友芙蓉,她知道黃金蟒的弱點,她已經行動了!如果這一次不殺死蛇怪,它也會有所警惕,你們想再得手難上加難!所幸我們一起殺掉蛇怪!為了咱們的家園!為了咱們子子孫孫的後代!我們不幹!這樣的事情就會落在我們孩子的身上!你看看那些窗戶後面的母親和孩子!看看她們的臉!你忍心讓她們去死嗎?你們的血性呢!人性呢!”
尚善看向維特身後的克瑞斯,掃視過所有的侏儒怪小隊,掃過亮起來的一扇扇玻璃窗,看向床後無數雙無知的眼睛。
她從喉嚨底發出一種聲音,那種聲音太過震撼,它壓過了女性細弱柔美的嗓音,卻也不是男性粗粒沙啞的語調,它像是從天邊傳來的神谕:
“屠蛇屠怪!保家衛族!”
風聲從底層卷了上來,呼嘯着。漸漸地、有一種從衆人喉嚨底發出來的吼聲壓過了這陣子的風,所有的嘴巴都在呼嘯:
“屠蛇屠怪!保家衛族!”
尚善抓住了維特的領帶,維特情不自禁地彎下身,彎倒尚善俯視他宛若處子。
尚善目如火炬:
“教你一課——此謂人心所向。”
片刻後,伊甸園所有的侏儒怪集結出發伊甸園最底層,前往金水湖。
尚善這邊分派部分侏儒怪小隊保護她,克瑞斯和維特亦在。
尚善看了一眼趙賦昇的情況,即便是收到了伊甸園醫生的照料,但是有限的醫療技術依舊無法阻止他身體機能的衰敗。
尚善:“看在合作的份上,再幫我一個忙。”
克瑞斯立刻答應:“好,您說!”
反而是維特踢了他一下,反問尚善:“什麼忙?”
“我要去見天使。它能讓我看見死人的靈魂,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幫我找到它。”
原本被踢得龇牙咧嘴的克瑞斯一下子安靜了,他和維特對視一眼。
“小姐,不是不幫你。”克瑞斯開口,“所有尋找天使的人都沒有回來,全都死了。你不應該去!”
“我們一族畏懼死亡。”維特坦誠地開口。
尚善看了一眼源源不斷湧向金水湖的侏儒,再回頭看着維特。
維特攤手:“我沒告訴它們這一次會死。”
尚善:“它們想不到嗎?”
維特:“它們沒有腦子的。”
尚善被氣笑了。她深吸一口道:“我知道你們畏懼死亡,可是……”
“可是什麼?”克瑞斯打斷她,“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死了就完了!我才不要去送死!”
身側所有的侏儒怪開始躁動,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可是!”尚善提高聲量壓住了所有的喋喋不休,她呼出一口氣,“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比死還重要!人類常常以戰勝死亡自豪,甯死不屈是人類最高級的美德之一。”
“我可不是人類。”維特輕飄飄地開口。
“對啊!我們是你們口中的侏儒怪嘛!”克瑞斯接腔。
尚善幾乎一瞬間頭暈腦脹,眼前冒出大片的金星。
“是我。”一道虛弱的聲音傳來出來。
是擔架上的趙賦昇。
趙賦昇伸出枯瘦的胳膊,直直地戳向天空。
他艱難地吐出一口血,才開始道:“我要去見我的妻子和女兒。”
場面忽地一下子靜了下來。
“我的女兒活着的時候很可愛,我會時不時親吻她的額頭,捏一捏她的小手小腳,對我來說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可是她死掉了。”
在場一片嘩然。侏儒怪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對于幼子的喜悅同時沖擊着它們為數不多的腦容量,一石激起千層浪。
尚善知道,穩了。
“我會死掉。尚善也會死掉,我所有的親人、朋友、在乎的人,一面之緣、素未謀面的人都會死掉。死在路上,死在下一秒,都可以。我知道死亡無可避免,但我還是要去見天使。”趙賦昇收回手,目光落在虛無,“我要見一見我女兒,即便付出生命的代價!死亡被我藐視!”
尚善凝視着他麻木的臉和清明的眼,露出了笑容。
是的。死亡從來不是懲罰,死亡是促使人沖破被束縛的平凡一生的腎上腺素。唯有死亡,能讓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無比自私。自私,為自己而活。
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想去哪裡就去那裡吧,想見誰想說什麼都去做吧!反正快死了。想回家就回家吧,想笑就笑吧,想哭就哭吧。因為人要死了。
死亡從來都隻有一個意義,它沉默地警示世人——做自己想做的。
尚善看着維特的神情發生了變化,它從不解到沉默,再到動容,它長了一顆類人的大腦。
以前侏儒怪不懂,畢竟它們拼命繁衍都是為了不滅亡。但現在它需要添一把火!
“在真正接觸死亡之前,死亡隻是一個虛構的概念。它包含斷氣、停止心跳,體溫變冷等等,但有誰知道真正的死亡是什麼樣的嗎?沒有。因為活着的人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的死亡。”尚善拍了拍維特的肩,“那為什麼要去怕一個虛構的東西呢?”
維特答應了護送趙賦昇,他和克瑞斯跟随着前往隧道上層,直到尋找到天使。
“我想見識讓人不再恐懼死亡到底是什麼。”維特對天使産生了一絲除恐懼之外的好奇。
尚善快沒有時間了,她的下半身直到腰部已經變得透明,風穿過褲腳空空如也,沒有人發現。即使這樣,她也無法甩開趙賦昇哀求抓緊的手指。
“走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