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識字?”顔真卿将李長安帶到他的書房,給她安排了一副适合小孩的桌椅。
李長安乖巧無比道:“先生可喚我長安或者安娘,我字差不多認全了,隻是寫得醜陋。”
她在悄悄打量顔真卿。
如今的顔真卿隻有二十七歲,能在這個年紀做到校書郎的位置可謂是年少有為,隻是雖然年紀不大,可他總是緊繃着臉,顯得年少老成。他又生了一雙劍眉星目,挺拔鼻梁,臉部線條分明,眼神極為端正,目不斜視,更顯得嚴肅認真。
這種嚴肅不僅體現在他的臉上,還體現在他的儀态上,他身材修長,腰背挺直,腰帶掐着淺青官袍,官袍上面甚至連一絲褶皺都沒有,許是不在衙門的緣故,顔真卿并未佩戴官帽,而是帶着幞頭,發絲整整齊齊攏在幞頭下面,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整齊烏黑。
的确是能上馬提刀的模樣。
“禮不可廢。”顔真卿拒絕了李長安讓他喊自己名字的建議。
行吧,畢竟這位是被唐肅宗李亨慰勉“偶爾不守禮可以寬容一下”,把百官都吓得嚴肅守禮起來的狠人,李長安也就不堅持讓顔真卿喊她名字了。
“既然公主已經識字,那今日便從《論語》學起。”顔真卿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論語》來,“此書是我親筆抄寫,公主平日也可對照此書習字。”
顔真卿的真迹!一整本!
李長安雙手捧着接過這本《論語》,覺得自己激動的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這可是顔真卿的真迹啊,還是流傳最少的顔真卿早年書法未成熟時期的青澀作品!
李長安舔舔嘴角,擡頭渴望的看向顔真卿,眼裡的崇拜都要溢出來了:“先生可否多給我幾本書,我想放置一些在寝宮内方便平日細讀。先生之字溫潤剛勁,字字珠玑,見之則神清氣爽,我甚愛之。”
顔真卿耳尖瞬間紅透了,大唐人雖然開放,可顔真卿是傳統儒家弟子,相交往的也都是些同僚,何曾有人如李長安這樣直白稱贊過他。
字字珠玑這樣的形容未免太過了些。
可顔真卿看着李長安眼中不加掩飾的崇拜,卻也不好意思說太過了。畢竟李長安還隻是個孩子呢,能知道這幾個形容詞已經不錯了,哪能因為她形容太過而說她呢。
“公主贊譽太過,我之字不過平平,當不起‘字字珠玑’,當世有大家張旭,方能當得起‘字字珠玑’之贊譽。”
顔真卿自謙了一番,不過他沒有拒絕李長安的請求,又從方才放《論語》的地方拿出了幾本書來。
這幾本書是大唐幼童常用的開蒙教材,十四歲前将這幾本書熟讀就足夠了,講解之事一般要等到入學堂之後。顔真卿本以為李長安還未識字,所以隻打算先從《論語》開始教她識字,可既然李長安已經識字,那這些書一起給她也無妨。
李長安拿到書以後立刻視若珍寶般把書放進了自己的書包中,還怕被壓折書頁,特意将書包中原本放着的筆墨紙硯取了出來。
顔真卿本來隻打算今日教會李長安讀熟《論語》學而篇的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給族中幼年弟妹開過蒙,八歲開蒙的弟妹一日能認識這一句話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錯了。後來他知道李長安已經識字以後改了規劃,打算教李長安熟讀學而篇的前三章。
隻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顔真卿教她念過一遍之後李長安就告訴顔真卿她之前已經學完了《論語》,會讀會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種。
于是顔真卿問李長安學過什麼。
“《論語》會讀會背,《詩經》會讀大部分會背,《尚書》看完了但是隻會背一部分句子……”李長安數着。
其實她會的更多的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發展脈絡、詞的發展脈絡,各類文學體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們的意義……這些東西。畢竟她學的學科叫做古代文學史而不是儒家經典文學。
顔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實感發問:“公主到弘文館中尋我等是想要學習什麼呢?”
“我阿娘覺得我字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李長安沉痛道。
然後顔真卿就看到了李長安狗啃一樣的字。
——顔真卿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顔真卿就自己寫了一行字,再讓李長安照着他的字臨摹,李長安寫的十分認真,隻是一天下來進步不大。
李長安:顔真卿當我老師我能賴着他一輩子!要是進步太快往後他覺得我能出師了怎麼辦?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孫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師的!
如此又過了三個時辰,中間李長安還在顔真卿家中吃了一頓飯,顔真卿對自己這個新學生頗為贊賞,特意給李長安親手熬了碗茶湯。
顔真卿鐘愛吃茶,還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傳世。李長安一邊回想着她知道的東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這碗加滿了花椒和鹽的茶末湯,還要含着眼淚誇好喝。
直到天色将黑,李長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摸出了一張白紙眼巴巴看着顔真卿。
“我聽聞常有師長給後輩贈言勉勵,老師可否贈我一言?”
顔真卿耳尖又紅透了,大唐讀書人之間的确有這個相互贈詩贈文勉勵對方的習慣。
他也不好意思辜負李長安期盼,幹脆接過李長安遞過來的毛筆,沾滿墨水,一揮而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