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哎了一聲。
邬慶川不願意跟郁清梧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邊。
壽老夫人見此,拍拍蘭山君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蘭山君點頭,她扶着壽老夫人去了廂房休息,趙媽媽正在裡面幫着燒茶,見了她們來,連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東西?”
壽老夫人疲憊的擺擺手,趙媽媽便退了出去。
蘭山君輕輕為她捶背。
壽老夫人:“今日實在是辛苦你了,待會兒我讓錢媽媽送你回去。”
蘭山君:“嗯……”
又說,“郁大人要買宅子給蘇公子送葬,我有些銀子,已經跟他說好送來了。”
她本隻是來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風俗,還是要親人遮黑傘才行。她道,“我已經為他撐過一次黑傘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還想來一次……”
壽老夫人動容,“你是個好孩子,我和清梧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親自寫信與你母親說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随意找借口了,說不得一路上還會有人看見,被人說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為母親是不能被瞞在鼓裡的,否則以後要離心。
壽老夫人為蘭山君着想,當場寫了信給朱氏,“我讓錢媽媽跟你一塊去。”
等蘭山君要走的時候,郁清梧知曉她還要來送葬的事情,又追出來道謝。
他一身塵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為兄長遮傘,在風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個大禮。
蘭山君抿唇,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憫之情。
無論方才邬慶川說起自己被齊王鬥去蜀州十三年的時候有多悲憤,說起自己為了志向無兒無女時有多無奈,但十年後,他确實是跟博遠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應當也成了齊王的人。
若蘇行舟确實是博遠侯府大少爺林冀所殺,那他和郁清梧之間,走到最後那個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歲碰見恩師,繼承先生的志向,一往無前,想讓君王拔他出鞘,成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揮刀向世間渾濁。
而後苦讀十年,十七歲中探花,卻被權貴愚弄,妹妹去世,還籍淮陵。
二十歲重回洛陽,兄長含冤,走投無路,又發現先生開始變了。
他最後是不改其志而亡,還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蘭山君不由得道:“郁清梧。”
郁清梧凝眸看她:“蘭姑娘?”
蘭山君:“看開些吧。”
此事之後,他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碰得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說這番話。她隻能現在用自己的省悟去提前為他開解,“世上本就無人可依,無人可靠。世上本就無人需依于你,需靠于你。你看開些,獨活自在,有些坎即便過不去,但心裡是好受一些的。”
郁清梧怔怔,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正要發問,就見她已經走了。
他大步跟過去,卻聽她道:“就當我交淺言深罷。”
他就不好問了。
但他認真地說,“我記住了。”
——
蘭山君回了鎮國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顯,但等送走錢媽媽之後,連忙拉着蘭山君去問,“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說想你跟着一塊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馬上就要過年了,多晦氣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麼想的。”
蘭山君解釋:“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壽老夫人家的晚輩,她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讓我跟着去。”
朱氏雖不滿,但到底還是顧忌壽老夫人的面子,道:“哎,這都是什麼事!”
本來事情到這裡也就行了,但偏偏蘭三少爺從外頭回來,聽聞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别是她自己想去,借着老夫人的由頭騙咱們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麼?”
蘭三少爺本來是随口一說。他被蘭山君怼過幾次,自然也就說不出好話。但壞話說出口,他喜歡為自己圓回來,免得别人以為自己是胡口亂說,壞了臉面。
便一本正經道:“母親想,壽老夫人是什麼人,怎麼會如此這般拎不清,竟然要在快要過年的時候帶着六妹妹去給一個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遲疑起來。
蘭三少爺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越發理直氣壯:“母親再想想,壽老夫人的晚輩能是誰?我們怎麼不曾聽聞過?”
壽老夫人娘家死絕了,夫家隻剩下一個邬閣老,邬閣老又無兒無女……确實不曾聽聞有什麼去世的晚輩。
如此一起疑心,便馬上提了趙媽媽來問。趙媽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先還不肯說,朱氏罵道:“老貨,我讓你去是看顧她的,她初來洛陽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諱,但你是老人了,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趙媽媽還在猶豫,朱氏氣急:“我是她的母親,難道會害她不成?若不是怕傷着她的臉面,我如今就是要問她了,哪裡還用得着審問你。”
趙媽媽心中不定,想了想,還是道:“今日先去的壽府,壽老夫人歡喜咱們家姑娘,拉着說了好一會話,後來要出門,便又牽着咱們姑娘一塊去。”
蘭三少爺在一邊,“去的誰家?”
趙媽媽:“邬閣老的弟子,郁家。”
蘭三少爺又開始事後諸葛亮,馬上道:“母親瞧瞧,被我說中了吧!”
又問,“逝者是誰?”
趙媽媽:“姓蘇,蘇行舟。”
蘭三少爺:“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為了他來罵我。”
他嚷嚷一句,“郁清梧和蘇行舟跟六妹妹一樣,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她之前跟兩人都認識,求着壽老夫人替她瞞着過去拜祭呢。”
朱氏臉色越發不好,叫貼身媽媽去,“快叫山君過來見我。”
蘭山君便剛回去坐了沒一會,又被叫了過去。她走到院子門口,第一個見的是跪在門口的趙媽媽。她快步過去,彎腰想将趙媽媽扶起來。
但趙媽媽卻不敢起來,隻搖頭,小聲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問您去郁家拜祭蘇公子的事情呢。”
蘭山君安慰道:“無事的,你起來,我跟母親說。”
見趙媽媽還在猶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親顧忌我,會給我面子的。”
這兩日還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壞了。
她還記得當年母親責備她帶着懸夏過年的時候捉魚吃,将懸夏的手掌打壞了,後來十年,每到天寒的時候懸夏的手就要疼。
這輩子懸夏的手保住了,但趙媽媽别又跪出事情來。
蘭山君力氣大,堅定地撐着趙媽媽身子起來:“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來了,母親不會怪罪你。”
她叮囑道:“我的事情,沒有不可見人的,下次母親問,你便說。”
趙媽媽情不自禁地哭起來。
蘭山君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眼淚,緩步進了屋。趙媽媽想了想,自己不敢離開,便叫跟着一塊來的引秋去叫蘭慧,“請七姑娘快些來!”
引秋臉色煞白跑遠了。
屋内,朱氏急急問,“山君,你老實與我說,你是不是認識蘇行舟?”
蘭三少爺故意說得仔細:“你是淮陵的,郁清梧也是淮陵的,蘇行舟肯定也是——你們之前是不是認識啊?你是不是讓壽老夫人帶你過去拜祭呢?”
蘭山君坐在椅子上,手裡抱着小暖爐,臉色恬靜,并沒有因為他們的态度生氣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後随着她出門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馬腳應當也會越多。
而現在,鎮國公府麻煩的人裡,她跟祖母已經鬧翻,幾乎不見,蘭三雖然看她不爽,但卻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麼?
便隻剩下母親了。
這也是最難的。
為了兩人都好,她需要跟母親提前劃分好一條界限,讓母親以後都不再如此約束她的行事。
否則今日跪趙媽媽,明日打浮春懸夏,那她就會被這些事情周旋進去,反而沒有時間做其他的。
而怎麼劃出道來,各自安好,其實很多東西都是不能明說,尤其是母女之間。
但若是要說,歸根到底,也不過是東風壓倒西風,或是西風壓倒東風。
從前是母親壓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鎮國公府裡活得輕松一些,必定是要壓一壓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