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中午,兩位姑娘鑽進延禧宮後罩房,鳳甯心靈手巧,挽起袖子便開始幹活。
先将山藥削皮切好蒸熟,複又用勺子壓成山藥泥備用,再将紅豆熬成粥浠,與山藥泥攪拌,這可是個細緻活,配比講究分量,多一分過甜,少一分味道淡了,而鳳甯自小侍奉嫡母飲食,對着點心一類已拿捏地爐火純青。
俗話說,每一道點心均講究色香味俱全,鳳甯又小心翼翼将山藥紅豆糕雕刻成梅花狀,有些上頭灑些花末,增添香韻,有些點綴芝麻,更有甚者用山藥泥刻成一漁舟唱晚的景象,一道小小點心被她做成了一副甚有意境的食雕。
楊玉蘇在一旁看得歎為觀止。
鳳甯一共做了兩盤,一盤給了楊玉蘇,楊玉蘇吃了半盤,餘下的贈給章佩佩聊表謝意,另一盤鳳甯悄悄裝在食盒裡,又塞了小冰塊,趁着楊玉蘇午歇之時,借口去針工局讨要補子,打算送給裴浚。
昨日與裴浚商議在順貞門相見,鳳甯不敢食言,早早提着食盒躲在林蔭後等他。
熱烈的斜陽越過密密麻麻的枝葉灑下斑圈,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食盒裡的冰塊已消融殆盡,眼看糕點不太新鮮,鳳甯張望順貞門方向心生焦切。
他那樣的人,當不會食言吧。
可惜,鳳甯從午時末等到天暗,眼看貞順門都掩上了,也沒有裴浚的影子,她興緻缺缺提着食盒回了宮。
楊玉蘇下午去了一趟司禮監,回頭不見鳳甯人影,等了半晌才在門口撞見她,見鳳甯面頰一片灼紅,神色明顯很疲倦,問道,
“你怎麼了?”
鳳甯豈敢據實已告,随意尋了個借口搪塞過去。
她沒有怪裴浚,他一定是有急事耽擱了。
故而次日,她再次準時準點出現在順貞門,這還得感謝毛春岫當初對她的排擠,尚功不曾安排她多少差事,隻問過她擅長什麼,偶爾替尚功局整理些文檔,再者給繡娘們描些花樣,有的活可以晚上趕。
連着兩日沒等到裴浚,鳳甯心裡頗有些喪氣。
眨眼到了端午,姑娘們陸陸續續出了宮,鳳甯送楊玉蘇出去後,立馬折回延禧宮給裴浚做點心。
甭管恩公什麼情形,她答應的事決不能食言。
她也不知裴浚什麼時候會來順貞門,除了等,她别無他法。
五月初五端午龍舟節,皇帝陪着太後在太液池觀看龍舟比賽。
比賽下午未時初刻起,至申時末方結束。
而這個空檔,鳳甯正在順貞門。
皇宮四處都是皇帝的眼線,頭兩日暗衛得皇帝吩咐不予理會,到了端午這一日,人人出宮過節,偏生她汗流浃背等在林蔭下,巴掌大的鵝蛋臉,嵌着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怎麼看怎麼于心不忍,暗衛終是在傍晚散席時,将此事禀報了皇帝。
皇帝愣了片刻。
以為晾她一日,她便要死心了,沒成想她連端午都不曾出宮。
還真是死心眼。
可那又如何?
她越是這般死纏爛打,他越不能給她機會。
後宮那些女人從來不在裴浚眼裡,遑論身份最不起眼的一個。
兩日過後,裴浚徹底将鳳甯忘了個幹淨。
當然,他不給鳳甯任何機會,也不意味着會因為避開她而更改自己的習性。
五月十二裴浚接見了一批使臣,對方獻了一匹汗血寶馬給他。
這一日,裴浚在禦林苑玩了個盡興,傍晚酉時初,打玄武門回宮。
夕陽早早藏去了烏雲後,天地霧蒙蒙的,不一會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晚風拂過,将那道單薄的身影投遞在宮牆,大約是累了吧,她眼皮耷拉着要睡不睡,骨細豐盈的手骨卻緊緊握住食盒不肯撒手,像是一朵開在岩縫的小白花,堅韌又柔弱。
裴浚唇線抿直,在順貞門前的台階立定。
暗衛這時從城樓躍下,看着不遠處昏懵的鳳甯,悄聲告訴裴浚,
“主子,李姑娘整整來了十日,一日不少,每日點心不帶重樣。”
大約是有所感應,鳳甯打了個哈欠,猛地睜開眼,這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清峻的男人,那一瞬間的心情怎麼形容呢,是久旱盼甘霖的滋味。
鳳甯顧不上禮節,擰着食盒喜出望外奔了過去,
“恩公,總算等到你啦。”
還是這樣一句話,隻是比起上回,喜悅之餘,尾音添了幾分不由自主的委屈,甚至連她自個兒也沒意識到的撒嬌。
裴浚看着她狼狽的模樣,唇角微微扯了扯,沒有立即接話。
這神情落在鳳甯眼裡,便是愧疚了。
她卻很大氣地替他圓融,
“不怪你的,我知道你很忙,當着要緊的差事,不是自個兒想脫身就能脫身。”
她眉眼還是那般鮮活,沒有半絲怨氣。
裴浚被她這句話說得無言以對。
他第一次在這個女孩身上看到了非同尋常的韌勁。
這讓他想起初次入京,百官請他從東華門入宮登基,曆來東華門是臣屬入宮的通道,他沒答應,既是遺诏讓他來做天子,就必須走正陽門,否則這個皇帝,他甯可不做。
憑着這份毅力,裴浚逼得太後和首輔讓步。
裴浚欣賞任何一位有毅力的人,可惜她這份毅力用錯了地。
裴浚擡目四望,指了指禦景亭,示意她跟上。
等了十日終于等到他,鳳甯别提多高興了,歡歡喜喜跟在他身後上了禦景亭。
禦景亭是禦花園的最高處,亭前太湖石點綴,引活水環繞,景色怡人,每每九九重陽節,阖宮在此處登高。
侍衛早已不知退去何處,整座禦景亭僅裴浚與鳳甯二人。
雨勢漸大,順着檐角形成雨簾,将這一片天地與外頭隔絕而開。
鳳甯迫不及待将食盒擱在石桌上,她今日給裴浚做了兩份點心,一份用山藥綠豆做的積玉糕,一份雞肉燒麥,自那日吃了鳳甯的糕點,章佩佩贊不絕口,至此食材應有盡有,鳳甯施展身手的機會就多了。
鳳甯遞了帕子給裴浚淨手,将食碟擺好後,順勢便在他對面坐下了。
裴浚淨完手看着虎頭虎腦坐在對面的姑娘,眉峰微皺。
天子坐北朝南,沒有人能坐在他對面與他共食。
但他怪不上鳳甯,畢竟在人家眼裡,他現在是“恩公”呢。
裴浚騎了半日馬,五髒廟早早空空如也,也就沒拒絕鳳甯的好意。
幾塊糕點下肚,他不得不承認,鳳甯手藝不錯,難怪敢信誓旦旦開口報答他。
鳳甯見他吃得認真,心中很是滿足,她極是體貼,悄悄從袖下掏出一個小陶壺,藏了些茶水給他漱口。
裴浚豈會吃小女官偷出來的茶水,他搖搖頭予以拒絕。
鳳甯知他講究也不在意。
填飽肚子後,裴浚擱下筷子,鄭重其事看着她,
“我問你,你是什麼身份?”
面對突如其來的發問,鳳甯愣住。
裴浚那張臉長得太好看,說話時,他眉梢稍彎,看起來像是在笑,可也僅僅是看起來像而已,他身上總有一股毫無波瀾的攝人的力量,讓任何人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鳳甯咽了咽嗓,斟酌着答,“我是女官呀。”
裴浚氣笑。
還知道自己是女官。
“女官職責為何?”
“我是尚功局的女官,幫襯做些針線上的活計。”
裴浚肅然道,“宮裡任何一個女人都是皇帝的人,你這麼明目張膽與我私會,被有心人瞧見,便是欺君之罪。”
鳳甯一聽“私會”二字,立即彈跳般站起,攏着衣裙離得他遠遠的,下意識反駁,
“我們哪有...”
環顧四周,四下無人,雨勢連天,恍若一張巨大的網網住他們二人。
這麼一瞧,她确實像是在與裴浚私會,她面頰騰的一下泛紅,垂下眸沒有底氣道,
“我不過是為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沒有非分之想。”
裴浚看着她侍立在一旁,舒坦多了,
“你最好沒有,否則便是欺君。”
鳳甯被他這麼一說很是無地自容,咬了咬唇道,
“我實話說與您知,我沒打算留在宮裡,女官期限兩年,待兩年期滿,我便可出宮。”
裴浚聽了那句“沒打算留在宮裡”,臉色變了變。
皇宮是她想留就能留的嗎?
他很不客氣道,“皇帝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心裡說的是:朕可看不上你。
鳳甯也不甘示弱,咧着小嘴回道,“那更好啦,我也不想給陛下做妃子。”
裴浚被她堵得沒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