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帶來的那點不快很快煙消雲散,裴浚吩咐道,“去給朕準備夜宵。”
鳳甯忙爬起來,屈膝退下,片刻複又将方才備好的燕窩粥給奉進來。
裴浚時常喝燕窩粥,隻是今日的燕窩粥卻有些涼涼爽爽的味道,解暑怯熱卻又不覺得寒了脾胃,“今日這裡頭添了什麼?”
到了她拿手的活計,鳳甯回答得很自信,“回陛下的話,添了一味冰藥片,裡邊有百合,薄荷等,可解暑去心火。”
裴浚難得誇獎她,“味道不錯。”
鳳甯笑得見牙不見眼,因着在禦前,便是無聲地笑,偏生額尖還殘存一小塊紅印,恍若一抹朱砂,襯着那張漂亮的臉蛋似暗夜裡支開的一朵粉荷。
裴浚移開眼,心想李巍趨炎附勢,那李家後宅恐也是個狼窩,又怎會養出這麼率真爛漫的女兒來。
呵,他操這份閑心做甚。
繼續忙公務。
翌日内閣幾位輔臣入養心殿正殿議事,楊婉挨了杖責,自然是在延禧宮養傷,過去陪着她一道在禦前掌管文書的是戶部尚書的女兒梁冰,梁冰人如其名,是個冰山美人,在姑娘堆裡有些不合群,她不愛說話,但一旦開口就能怼死人。
養心殿除了皇帝,誰也鎮不住她,誰叫她活幹得好,得皇帝信任呢。
梁冰隻服比自己能幹的人。
柳海實在擔心這位大小姐弄什麼岔子出來,便叫鳳甯給她打下手。
今日有幾位閣臣議事,事先已禀到司禮監,鳳甯負責準備坐席茶水,梁冰則安置一張小案在東側,以便待會紀錄文書,禦前議事,除了起居錄的官員在場,也有司禮監的秉筆與女官同時紀錄在檔,以備查驗。
清早卯時皇帝去前庭上朝,結束後去慈甯宮給太後請安,這會兒還沒回來,幾位閣老率先到了。
因着今日議江濱謀反一案,牽扯京營武将,除了内閣的閣老,還有都督府兩位都督。
這是鳳儀第一次見到内閣首輔楊元正,他頭戴烏紗帽,身穿大襟斜領仙鶴補子绯袍,哪怕年近古稀亦是龍骧虎步,氣勢勃勃,在他身後跟着戶部尚書梁杵,兵部尚書陳光卓,吏部尚書王舜。本該到場的禮部尚書袁士宏卻留在内閣當值,袁士宏原是想給皇帝掠陣,皇帝卻淡淡一笑,
“對付這些老夫子,朕有的是法子,恩師坐鎮内閣便是。”
除袁士宏外,内閣其餘閣老均是楊元正一黨。
此外都督府左右都督也來了,兩位均身着獅子補子绯袍,左都督瞿清一面容沉肅不苟言笑,右都督秦毅卻是大腹便便,滿臉笑容。
楊婉告訴她,想在禦前當好差事,腦子要轉得快,每一位進來的官員必須記住其姓名官銜,做到心中有數,鳳甯在小内使的幫助下暗暗認人,正輪到最後一個進來的右都督秦毅,對方卻先打量上了她,那雙眼有牛眼這般大,望過來時有些像畫本子裡的豬八戒。
鳳甯吓得脖子一縮,那秦毅反而被她嬌俏的模樣給逗笑,心想來禦前也很多回了,還是第一回見着這麼有鮮活氣的姑娘。
幾位大臣面向蟠龍寶座圍成半圓落座,鳳甯領着小宮女一一奉茶。
期間秦毅目光就忍不住跟着她轉。
畢竟是禦前,也不敢明目張膽,一面喝茶一面暗觑,她身姿高挑,身段兒柔軟,忙碌在殿内,恍若搖曳多姿的朝花。
左都督瞿清一正要與秦毅說話,喚了他第一聲沒回應,順着他視線望過去,頓時眉頭一皺。
瞿清一不喜秦毅為人,年過六十,家裡小妾十八房,府上烏煙瘴氣。
鳳甯與梁冰一道跪坐在後席,梁冰的父親梁杵就在席間,幾回想給女兒打招呼,可惜梁冰一絲不苟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鳳甯覺得她脾氣還真是古怪。
不一會外頭傳來“陛下駕到”,衆臣紛紛起身行禮,裴浚大步行過來,擡手示意大家免禮,方在上首龍椅上坐定。
裴浚在這些老臣面前十分和顔悅色,“今日宣諸位來,便是商議江濱一案。”
他話音剛落,内閣首輔楊元正坐着拱袖道,“陛下,江濱一案尚在其次,臣倒有一樁事想請陛下示下。”他聲若宏鐘,擲地有聲,絲毫不覺得打斷皇帝議事有什麼不妥。
裴浚撥了撥手中那串佛珠淡淡一笑,“閣老請說。”
裴浚是楊元正親自選定的主君,楊元正又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稱得上呼風喚雨,性情也極為強勢,自認為在皇帝面前能夠擺擺架子。
前幾日裴浚利用錦衣衛拿下吏部右侍郎,楊元正顯然很不滿意,
“如今吏部右侍郎正落了缺,今日廷議不是選出三人,陛下可有滿意的人選?”
裴浚當然不滿意,這裡頭的人選是三品以上大臣廷推選出來的,幾乎都是楊元正信任的人,再這麼下去朝廷都要姓楊了,裴浚豈能容忍?
可惜他登基一年,根基不穩,除了從湘王府帶來的幾人,沒有太多人手可用,怎麼辦,他決定等,朝中一定有想冒尖的臣子,等着他們主動請纓,這些臣子将來便是他的心腹。
于是裴浚笑道,“楊閣老也曉得,朕登基不久,此三人雖然名望不錯,可朕還想再考量考量,此事緩一緩再議。”
楊元正面色沉了沉,卻也無話可說。
接下來便商議江濱一案的處置,牽扯朝臣大約有二十多位,事實上當年江濱還來不及造反,隻是打算迎立祈王與楊元正對抗,可惜江濱此人剛愎自用,被太後與楊元正奪了先機,太後借先帝由頭宣他入宮,被楊元正埋伏的人手一股腦拿下。
裴浚當然感激楊元正定鼎之功,可楊元正此人也有私心,裴浚遣人查過,這一案中落馬的二十多位官員,除了真正的江黨外,也有幾人是與楊元正結了私仇,被楊元正循着蛛絲馬迹,硬安上了個黨附江濱的罪名。
其中有一名老禦史,性情耿直,眼底揉不得沙子,當年楊元正母親過世,楊元正不願守孝,示意先皇奪情起複,被老禦史揪住拼命彈劾,罵他是不孝之徒,敗壞風氣,楊元正含恨在心,江濱一案敗露後,楊元正便想方設法将二人扯上聯系,将老禦史下獄。
裴浚決心給老禦史平反,這樣的人一旦重返都察院,便可很好制衡内閣與六部。
楊元正不幹,據理力争。
兩廂之間也算得上唇槍舌劍。
鳳甯就這麼看着裴浚一人與幾位老謀深算的閣老周旋,他始終慵懶地坐在上首,連姿态都沒怎麼變,臉上也不見怒色,吏部尚書駁一句,他便揪住吏部用官不明之處堵他,兵部尚書提出異議,裴浚便給他抛個難題,讓他琢磨九邊練兵一事以防範大兀鐵騎南下,甚至當場給他下了一道指令,讓他想個解決軍需的法子出來,兵部尚書愛莫能助地看了楊元正一眼,紛紛铩羽而歸。
他也就十八歲呀。
鳳甯滿心佩服,他姿态優雅坐在一堆閣老裡,沒有年輕人不該有的激進傲慢,氣質沉穩内斂,語調不疾不徐精準擊中對方的弱點,更重要的是鳳甯發現裴浚對各部朝政了熟于胸,戶部尚書答不上來的數額,他脫口而出,可見胸有成竹。
戶部尚書最後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十分慚愧。
他就這麼讓楊元正築起的高牆土崩瓦解。
他也不是神,私下沒少下功夫吧,難怪他不喜歡愚笨的人。
鳳甯咬了咬牙,心想還要更努力才行。
人不打無準備之戰。
這是鳳甯今日禦前議事所得。
江濱一案發回去重審,楊元正被氣得借口不适暗憤離去。
楊元正敢走,其他人卻不敢,恰好到了正午,鳳甯領着宮女内侍給諸位閣老擺膳。
鳳甯路過秦毅身旁時,秦毅瞄了她一眼,這一眼好巧不巧被裴浚發現了。
同時發現的還有梁冰。
梁家與秦府比鄰,梁冰深知這位秦都督的惡習,冷不丁往前一步,不着痕迹擋住了鳳甯,随後親自夾了一塊藕戳到秦毅碗中,皮笑肉不笑道,
“秦都督,您老牙口好,太嫩的恐沒法給您打牙祭,這老藕片正好。”
這沒由來的一句話打破了殿内的沉寂,衆臣驚訝地看着梁冰,又瞅了一眼裴浚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