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時裴牧雲聽完師兄難得一臉迷茫的描述,心中已然有數。
哪有什麼耍劍小人,是蘑菇有毒,毒到師兄産生了幻覺。
此時的裴牧雲還不記得,不記得那日真的有耍劍小人出現,不記得自己變了貓,不記得小人想跟他師兄搶貓,他師兄急得把貓頂在頭頂上,滿眼冒着金星,走都走不穩,卻潇灑地使出了一道清風術,将那些小人用清風卷成個太極球,吹出去八千裡。也不記得當時師父與猴叔正手抓樹枝猩猩似的蕩着傻笑,被風吹出去的太極球吓一跳,于是齊齊摔下草地。更不記得那些小人在風中大喊“主人貓貓——!”。他此時也還不知道,風停後,降落在陌生山頭的小人們,為與主人貓貓重逢,勇敢地踏上了八千裡路雲和月的漫漫回鄉路。
不,現在的他,認為那些小人隻是師兄的幻覺。
“自然沒忘。”裴牧雲認真應了,頓了頓,稍作提醒,“師父,記着别采蘑菇。”
聽到蘑菇二字,白眉老道恍惚記得是在徒弟面前丢人了,幸虧是想不起來,撇下嘴角道:“莫提這茬。”
裴牧雲低應一聲:“嗯。”
星歸道長捋着白胡老懷大慰,若是那個大徒弟在這,哪會說不提就不提,定是要打趣促狹個夠。果然還是乖徒弟聽話。
“去年集會上,機術師大半都是道士。”裴牧雲忽道。
白胡老道笑眯着眼睛,理所當然道:“這是自然。一來,本來愛搗鼓這些的道士就多,佛門大和尚不幹這個,儒門大官人們瞧不上,機術一興盛起來,咱就占了先機;二來,凡間聖上那昏庸老色痞,把機術貶為異術連連打壓,咱修道的,嘿,自古以來愛|造|反,越不讓幹的越想幹。這一來二去,機術師道士多不稀奇。”
凡間聖上明樑帝,是啟□□的第三個皇帝,早年還算勵精圖治,後來越來越荒唐,星歸道長很是瞧不上他。
原本有個頗優秀的太子等着繼位,明樑帝老邁昏庸,卻死抓着權柄不放,十年前太子亡故,帝王子嗣便隻剩下一位長公主。長公主與太子本是龍鳳胎,論優秀,其實還是長公主更勝幾籌,女帝并非沒有先例,明樑帝卻依然不肯放權。
太子剛亡故,天竺就給明樑帝送了位西域美人,明樑帝不顧太子頭七都沒過,對這美人寵愛非常,迅速破格封為明妃。如今明妃生出的幼子已快六歲,明樑帝竟動了立儲的心思,攪得朝野争執不休。
說起來,明妃剛被封為明妃時,其實有位頗厲害的機術師就在宮内任職,但那位機術師整日研究的,不是為民也不是為兵,而是各種讓繁文缛節更堂皇的小玩意兒,比如:那時,通傳太監每日是站在靈符驅動的雕花玉闆上,伴随着樂師用擴音樂器演奏出的莊嚴樂曲,從殿内徐徐飛出,淩駕于衆臣上方,趾高氣昂地宣讀聖旨。
憑着這些小玩意兒,那位機術師也算是風頭無兩,然而,因為造出的機械宮燈人偶吓病了明妃,就被拖出去砍了頭。
從吓病明妃事件開始,明樑帝對機術的厭惡愈演愈烈,不僅機械造物在宮中絕迹,近年來,更是連頒聖旨進行打壓,無論是對民有利的還是對兵有利的,統統嚴苛審理,若不是他,這個蒸朋仙俠異世的革新速度早已一日千裡。
還有個後續影響,那就是民間至今不敢再做人型機械,隻往鳥獸遊魚的方向去設計,是怕犯禁,也是怕被借機打壓下獄——秦淮河畔有座栩栩如生的美人舞俑,它的制造者就是在吓病明妃事件中,被小人趁機下獄,那美人舞俑如今仍在輕歌曼舞,它的制造者卻早已無人知。
至于鎏金黑城那隻巨大的機械東北虎,就是明擺着不把聖旨當回事了,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那就是個戰争機器。
因此,聽到師父說出造|反兩個字,裴牧雲想了想,平靜陳述道:“師父是贊同造|反的。”
不然師父不會幫長公主最忠心的将領造出鎏金黑城和機械虎。
白眉老道一口涼茶嗆在嗓子裡,被徒弟的直白鬧得直咳嗽。
裴牧雲趕緊給他順背。
白眉老道緩過氣來,搖了搖頭,好笑道:“那老色痞年邁昏庸,就要入土了,還打算立六歲小兒為儲,主少國疑的風險自不必說,那明妃背後還是天竺勢力,隻要長了眼睛的,誰不等着長公主造|反?你身為天疏閣主時,做了那麼多事,你難道不是?”
“是也不是,”或許是白日裡想多了白龍補天柱的事,裴牧雲今日竟坦白道,“我做的事,隻是分内職責做到公正而已,但我不是看不出巨浪将至,也不是不贊同造|反,雖若兵亂真起,我尚且不知該如何做,隻是……”
終于等到乖徒弟傾訴煩惱,星歸道長趕忙追問:“隻是?”
裴牧雲張了張口,卻不知該怎麼跟師父解釋:隻是利益帶動文明發展,卻也解放人性之貪婪。高牆、更高的牆、看不見的牆;壓迫、武器壓迫,禮貌文明的壓迫。能帶來進步的,必能更快地建造更高的牆。
他要如何與師父解釋,眼前的進步是好事,但從長遠的時空來看,一個高度依賴靈力發展進步的仙俠世界,一旦真正走進機械工業革命的岔路,這個異化世界線,是否還能走向現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