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坐在小闆凳上,與父親和叔叔大伯們一起,吃着長桌上的飯菜。
母親窩在爐竈的角落裡,矮小的身軀被窗台吞沒。
鄧枝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七歲那年,她在學校裡聽到了母親節這個概念,據老師說,這一天母親理應收到孩子的禮物。
禮物是個很奇妙的開關,能夠觸發未曾預料的情緒。
于是那天鄧枝獨自走上集市,拿午餐跟人換了一枚粉紅色蝴蝶發圈。
她把這東西交給媽媽,果然如老師所講的那樣,她看到了滾落的淚水,很天真的笑容,還有一個無法理解的舉動。
媽媽第一次對着鏡子,戴上了那枚發圈,仔細調整了好久。
鄧枝想說,沒有用的,戴上還是一樣醜陋,怪異。
可不知為什麼,出口卻成了一句謊話——
好看。
後來父親不知從誰那裡聽說,男性Alpha覺醒成高等級的概率很高,日後能進大公會,實現階級跨越。
于是他開始像院子裡的公狗一樣找人制造男性Alpha,之所以不找媽媽,是因為他說看見那張臉就覺得反胃。
鄧枝覺得他說的也不算錯,經常有人會被媽媽吓到,所以媽媽才幾乎不出門。
十歲那年,鄧枝偶然去了一次同學家,因為什麼她忘記了,隻記得自己看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同學的母親,在桌子邊和大家一起吃飯,有說有笑。
她指着問道:“為什麼呢?為什麼不窩在爐竈邊吃呢?”
同學說都是這樣的,正常人都是這樣的。
鄧枝喃喃道,是嗎。
她才發現,原來她家裡是不正常的。
那天晚上,她覺得那張長桌很不順眼,于是拎起了斧頭,後來父親氣的想打人,但看着斧頭終究沒敢動手。
十六歲那年,有些生日早的同學已經分化了屬性,覺醒了等級,而她還沒有。
有人私下裡說,可能是被小時候那次搞壞腺體了。
她抓到人仔細問才知道,原來她三歲那年就進過一次地下城。
那個地下城突然出現,還沒有上報給聯邦政府,處于無管轄狀态。
她不知怎的,進入了那個地下城。
後面的事她完全沒有印象,隻知道求助的公會沒有來人,父親已經打算放棄,但不是覺醒者的媽媽卻跑了進去。
她在學校裡學到,地下城的輻射對沒有信息素的平民是緻命傷害。
原來媽媽不是一開始就這麼醜陋。
那天回去,父親好像終于制造出男性Alpha了,他非常開心,于是媽媽的碗裡也終于有了一隻完整的雞腿。
沒人不愛吃烤得滋滋冒油的雞腿,媽媽快樂地抱着碗,小心翼翼的将雞肉沿着紋理一條條撕下來,和着稀飯吃。
叔叔大伯們前來祝賀父親有望跨越階級,進門看到院子裡坐在小闆凳上吃飯的媽媽,于是随手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揚在了媽媽的碗裡。
“讓你吃雞腿!”
他們笑作一團,分享這個喜慶日子裡出現的笑料。
媽媽抱着碗跺腳大哭,喉嚨裡發出嗚嗚啊啊的怒吼,她真的很珍惜這隻雞腿。
鄧枝看着頭發已經枯白的媽媽,還在努力翻找沒有被沙子蓋住的雞肉,她的眼淚一顆一顆落進碗裡,像小孩子一樣委屈。
鄧枝突然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好賤,好惡心。
她被這股強烈的作嘔感驅使着,拎着斧頭走過去,她一一割斷了他們的脖子,像給牲畜們放血一樣。
她将他們的肉如同雞肉一般沿着紋理撕下來,混在沙子裡。
她聽見父親凄厲似鬼的慘叫。
她想,既然父親和兄弟們關系這樣好,坐在一個長桌邊吃飯,那就該永遠在一起,拌沙子也在一起。
她麻木地看着面前殘破的屍體,思考該如何處理掉。
于是突然有成千上萬的毒蟲從四面八方而來,一擁而上,撕咬啃食着屍體,清除所有痕迹。
她覺醒了,S級。
鄧枝從很小就知道,S級可以跨越階級,她最終會加入大公會,永遠離開這個奇怪惡心的地方。
考上星洲大學那天,媽媽從鐵門裡小心地探出腦袋,鄧枝發現她又戴上了那枚蝴蝶發圈。
其實以鄧枝成年的眼光看,那枚發圈既俗氣又過時。
但媽媽天真地相信她覺得好看,還用雙手努力比劃着,問她多久回來。
鄧枝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不會回來了,她該像文章中寫的那樣,斬斷舊日的牽絆,走向自己的人生。
她的心是硬的,就連格外‘器重’她的厄迪夫都這麼說。
陣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蝴蝶發圈上的污泥被沖掉,露出本來的粉紅色。
俗氣嗎?
過時嗎?
都不重要了。
鄧枝突然發現,她從未如此依賴和想念一個人。
她想問她臨死前害怕嗎?
有沒有疼的掉眼淚?
這次有好好的吃完一隻油雞腿嗎?
面前這個佝偻瘦弱的女人,不是舊日的牽絆,是她生命的來處。
她連同那片惡土一同抛棄的,是綿綿不絕,千千萬萬的思念。
從今天起,再不會有人問她何時回去了。
鄧枝仰頭,痛恸悲鳴,可隻有風刮過喉骨,發出簌簌的擠壓聲,她想流淚,可眼眶幹癟漆黑,灌滿了雨水。
原來聽不見,喊不出是這種滋味。
人的一生怎麼會像你這樣苦呢,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