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園門内就跑出個上穿柳芽黃淺金薄襖,下穿瑤草碧羅裙的女子來。
她發間也有隻一模一樣的珍珠流蘇發環。
“阿容!你可來算啦!”女子拎起裙角幾步跑下階,一把挽住容朝華的胳膊,“我都等了你好半天啦!”
把着容朝華的胳膊,左右端詳:“畫樣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環兒你戴上肯定好看。”
容朝華長眉舒展,目色柔和,臉上露出笑意:“你戴着才好看。”
那女子極是親昵的伸手刮了下朝華的鼻尖,依舊勾住朝華的胳膊拉她往園中去。
園牆兩邊種着大小兩株雪球,大的花如鬥,小的花如團,圓團團挂在綠枝間。正屋廊庑下一溜五彩小琉璃燈,屋檐一角還藏着一窩燕子,幾隻小腦袋伸在窩檐唧唧啾啾。
花團錦簇,燕啭莺啼。
這諾大的東院,确實隻住着容家三姑娘和容三夫人兩個人。
眼前這個作閨閣女兒裝扮的女子,就是朝華的母親,殷真娘。
容朝華反握住她的手,溫聲問她:“你不是說想做白藤糕麼?我去給你剪蘿花了。”語氣口吻不像是在對母親說話。
父親将羅姨娘帶進門後,母親就病了。
太醫們說是癫狂症。
初時隻是悲喜難抑,後來受了風發高燒,燒到身子滾燙直說糊話,時而夢生,時而夢死。
退了熱後就一陣一陣的犯迷糊,纏綿病榻數年,請醫問藥求神拜佛都無用處,容家連棺木收裹都已經備齊全了。
有一日醒來,突然“清醒”!
她腦中時間回到在閨中待嫁的那段時光。
陪房媽媽告訴她,她的兄長外出為官,任地太遠,山長路迢。蘇州跟餘杭那樣近,何必還舍近去遠,既然婚期将近,容家就把她接到别苑待嫁,還讓容家最小的女兒搬來陪她。
真娘在病中失卻的那些血肉,在别苑又長了回來。
容朝華已經十六,真娘依舊目光澄澈,意态天真,瞧着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她伸頭往小花籃裡張了張:“就這麼點兒啊?還不夠做兩塊糕的!”先是嫌少,跟着立時改了主意,“那就不做糕了,我給你縫個香包罷,你一個我一個。”
說着急急把容朝華拉進屋,又将丫頭婆子們全趕到廊下去,扒着花窗向外嚷嚷:“冰心,玉壺,全不許在廊下站着,都走遠些。”
屋外的丫頭們笑着答應,都退到屋外廊下,沉璧先是站到了廊下,想一想又站到院門口去。
真娘抽個大枕,跟朝華腦袋挨着腦袋躺在钿螺雲石床上,她湊到朝華耳邊:“三哥又給我寫信了。”
春光透過花枝映在她臉上,朝華看着永遠長不大的母親,語帶縱容:“這有什麼稀奇,他哪一天不給你寫信?”
容家三郎進京科舉,兩人隻能通信以慰相思之苦。
真娘将信藏在袖籠中,時不時就伸手捏上一捏摸上一摸,阿容既是她未來小姑,又是她最好的朋友,急巴巴等着阿容來,就是為了分享喜悅。
“不一樣嘛。”真娘羞惱,先把身子挪走,又舍不得生阿容的氣,把頭湊過來。
容朝華看她扭走又扭回來,忍不住放軟了聲音:“寫了什麼呢?”
每到春天,母親犯病的次數就會更頻繁些。
“那我怎麼能告訴你!你都還沒定人家呢!”真娘玉面绯紅,眼睛裡含着光,還沒說到第三句,自己先撐不住了。
她又湊到容朝華耳畔,壓低了聲說:“三哥他問我……孩子起什麼名字……”
這話是容朝華第一次聽。
她從真娘每日的呓語中拼湊出母親與父親曾經那些心意相和,情之難抑的時光。
“起了什麼名字?”容家的女兒都從令字,取美好之意,隻有三房的女孩兒不同,朝華一直好奇,今天有答案了。
真娘握起容朝華的一隻手,在她掌心中寫了個“朝”字,寫到最後一筆耳垂殷紅。
三哥哥信中寫他遊于雲夢之間,“朝朝暮暮陽台之下”,确是小夫妻才能說的話。
“他說等他回來,我們倆往後就朝暮不相離。”
說得如此情真,真的成婚之後也隻不相離了一年,一年之後,父親出門遊學,遊着遊着就遊來了羅姨娘。
容朝華眼睫微垂:“是個好字。”
“他取一字,我也取一字,我取這個字。”真娘握緊了朝華的手,寫下另一個字“華”。
“物自有其容,獨木謂之華。我要是生了女兒呢,就要用這個華字。”真娘說着捂住半邊臉,隻露出一雙圓靈靈的眼睛,“你說好不好?”
她希望她生個女兒,她希望她的女兒如木。
窗外起了陣風,風卷飛花落在二人衣上發上。
朝華伸出手,輕輕摘去真娘鬓發上沾的花瓣:“你想的,那當然是最好的。”
等真娘酣然午睡,容朝華才離開。
走出園門,她臉上的笑意淡去了。
“去西邊傳話,說我要過去。”
甘棠一怔:“這會兒過去?”方才起了風,眼看就要下雨了。
容朝華颔首。
她的年歲越長,羅姨娘明面上就越是老實安分。一次請不去,竟還有第二次第三次,那麼這件事就是父親授意的。
她要去看看,西院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