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縷縷的光影從镂空裡落進來,他是一點也不敢亂看,更不敢朝旁邊的聖上觑上一眼。
餘光裡,那隻垂在身側的手骨節分明,一動未動。也不知聖上是否……
德全心頭一跳,暗罵自己:
不要命了,敢揣測起聖上來!
聖上是什麼人?
既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又是克己自持的君子。看沒看見,那端的都是平常心态。
德全忙收斂了心思,垂首靜待。
·
甯如深剛在床上趴好,人就來了。
他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隻見一名四十來歲的男人被小厮引了進來。通身華貴的服飾,身形幹幹瘦瘦,像根成衣店裡的衣撐子。
一進屋,那眼珠子就開始四處亂轉,一看就釀了滿肚子心思。
甯如深抵唇哐哐咳了兩聲。
孟柯葆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挂上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唉,甯大人身子可還好?聽說大人受了罰,下官擔心得很,立馬前來探望。”
說完還不忘挑撥兩句,“府中怎麼如此冷清,其他同僚沒來嗎?”
甯如深搖頭,“别說同僚,狗都沒來。”
孟柯葆:……
屏風後:………
孟柯葆堆出點笑,“可見患難識人心。”
甯如深順着他的話,動容擡頭,“是啊,還是寶大人待我好。”
孟柯葆笑容差點沒挂住,“下官姓孟。”
甯如深改口,“抱歉,孟大人。”
客套話來回轱辘了幾圈。
就在甯如深都快趴着眯過去了的時候,跟前講話的人終于圖窮匕見——
“聽說甯大人是為耿尚書求情,才觸怒了龍顔?”孟柯葆試探地打量他,“大人可是知道了什麼内情?”
可算來了,再不來他就要睡着了。
甯如深稍稍支起身,做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孟柯葆雙眼一眯,語氣關懷而意味深長,“甯大人心思單純,難免被人當了刀使。當今聖上呢…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急需要一隻儆猴的雞。”
甯如深面上一片恍然怔神。
孟柯葆心下得意,故作惋惜道,“說起來大人還是先帝欽點的金科狀元,如今卻成了兩方鬥争的犧牲者,生死榮辱全系陛下的一句話……下官真替大人不值。”
甯如深簡直聽得心緒翻湧:
這挑撥,這拉踩,這感同身受,這雪中送炭!
他終于能夠理解李無廷的興趣了。當面聽人叭叭這些,的确是相當精彩。
甯如深熱切地追問,“那寶…孟大人有何高見?”
“這個嘛……”孟柯葆眼珠子轉了轉,似有了什麼算計。随後壓低聲音道,“大人若有心,隔日不如來府中一叙。”
他直起身裝模作樣地咳了咳,“正好下官府中有位名醫,可以給大人看看身體。”
甯如深感激涕零,“謝過孟大人!”
…
目的達成,孟柯葆搖頭晃腦地走了。
守在門外的嚴敏走進來,甯如深從床邊探頭,“人走了?”
“走了。”嚴敏忐忑地瞟了眼沒有動靜的屏風,“大人,您先穿衣……”
嘭!一聲哀叫突然從外面隐隐傳來。
話頭被打斷。甯如深:???
他心疑,“嚴叔,你去看看。”
“是,大人。”
嚴敏剛轉過身,就看一道熟悉的人影像陣風似的卷進了屋裡,順手帶上了門——
耿硯氣喘籲籲地在甯如深床前站定,衣衫微亂,意猶未盡,“嘿。”
甯如深頓覺不妙,“……你怎麼了?那聲音是怎麼回事?”
耿硯擦了把手上的泥,“我剛趴在隔壁院牆上,看見那不安好心的狗東西就心頭火起,沒忍住趁他經過時掀了片瓦下去,估計砸了個正着吧。”
甯如深張大了嘴:……………
随即他拍床怒道,“你在我府上砸人做什麼!”
耿硯也怒,“都說了沒忍住!假裝是瓦片自己掉下去的不就行了!”
甯如深失聲,“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嗎!”
“你府上的瓦不是你說了算嗎?”
兩人正嚷着,便聽孟柯葆的聲音哀叫連連地朝這邊返回來,“嘶!哎喲,甯大人——”
“先不說了,讓我躲躲。”耿硯撂下一句,轉頭就往屏風後面鑽。
甯如深來不及提醒,“等等……”
身影消失在屏風後。
下一秒就聽一聲受驚般的響嗝,“咯——”
甯如深:……
他正要說李無廷在後面,非不聽。
但很快屋門便嘭地從外推開了。
孟柯葆捂着腦袋滿頭是血地走進來,維持不住剛才那副客套,幾乎是按着火氣看過來。
“甯大人,你院牆上怎麼突然掉了片瓦下來?腦袋都給我砸破了,莫不是有人故意的!”
甯如深目露驚訝,又虛弱地咳了咳,“怎麼會?咳咳咳……我府中下人都在前院,想來是那瓦片自己掉下去的。”
孟柯葆尖聲,“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嗎!”
“前幾日府中進賊,把牆頭爬松了。”
“………”
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了好一會兒,屋裡熏着藥爐,孟柯葆失血的頭漸漸眩暈起來。
甯如深還瞪着一雙清潤明亮的眼睛把他幹瞅着,嘴上一個勁兒的“沒事吧”,卻完全沒有讓人來給他包紮或者請大夫的意思。
孟柯葆心頭憋了一股氣,暗罵:真是沒眼色!活該被人當刀使。
“那下官就先回府,隔日靜候大人到來了。”
他說完轉身,嘭地關上了門!
·
确認人徹底離開後,甯如深起身穿好衣服。
屏風後微微一動。
李無廷這才擡步繞出來,身後還跟了個低着腦袋的德全和夾着尾巴的耿硯。
甯如深系着束帶轉頭,绯紅的衣衫松松地籠在肩頭,烏發還順着肩窩裹在衣襟下面,“陛下。”
李無廷嗯了聲,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耿硯跟着跪下請罪。
“你先回去。”李無廷掃過他,頓了頓又道,“接下來,可能要委屈耿尚書幾日了。”
耿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磕頭謝恩。
甯如深在一旁觑着李無廷的神色。
暖黃的燭火下,那張沉冷俊美的側顔似乎比往日柔和了許多。聽這語氣,對耿尚書的态度應該還不錯?
甯如深忽而怔住:
難不成從一開始,李無廷就沒打算讓耿尚書來頂罪……
禦書房裡那一套套的,是在忽悠他呢?
正想着,視線中央的人便看向了他,“還有你——”
甯如深回神,朝李無廷懵懵地“嗯?”了聲。
李無廷“嘭”地拍在他案頭,沉聲道,“方才那般待人,真是胡來一通!你好生反思兩日。”
他說完袖擺一拂,大步出了屋門。
甯如深還沒反應過來,又看跟在後面德全沖他笑嘻嘻地伸出蘭花指一點,“甯大人,可真是胡來~”
說完也出了屋門。
甯如深:?????
待人都走了,他在原地站了幾息。忽然目光一晃,在燭光幽微的案頭瞟到一個物件。
他走過去一看,是枚通體瑩白的玉扳指。
德全臨走前那番擠眉弄眼蓦地浮出腦海。
甯如深捏着玉扳指在案前默然良久:
李無廷的“胡來”,莫不是“這事兒辦得不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