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依舊是一片參天密林。
一路來時雖風馳電掣,但他沒有放過細微處。
這裡每一棵樹都不一樣。
也就是說,還不是盡頭。
他放緩步履,沒有再用瞬移之術,反而像常人一般漫步穿林。
森林沒有任何陣法或結界,一切就像尋常,他也沒有用仙術,隻以樹木年輪和落葉形狀來辨識方向,不多時就已逐漸看見森林盡頭的山脈。
山脈上延綿起伏,也能看見綠葉越岩,藤蘿盤石,險峻奇麗。
更重要的是,他對眼前這座山脈,再熟悉不過。
因為那是赤霜山。
這就是寒景精心布下的局?
祝玄光不置可否,繼續擡步上山。
如無意外,寒景那邊也正處于自己為他布下的局中。
兩人互相給對方挖坑,就看誰能先從坑裡出來了。
如果比對方更慢一步,要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是魂飛魄散。
這座赤霜山沒有人,沒有護山法界,同樣也沒有走獸魚蟲。
但祝玄光能确定它的确就是赤霜山。
因為再走不遠,就是山下的烘爐小院。
那裡有一座煉丹池,在赤霜山弟子中頗受歡迎,傳說曾有不少人以尋常品相的法寶,在煉丹池中煉出更高品相的不凡之物,以至于不少人成日流連煉丹池旁,就為了通過捷徑獲取法寶。
他們最後無一例外都被管教師兄拎着棍子趕走,還要罰抄書與閉門思過。
這是幾乎每一個赤霜山弟子都會走過的路。
涉雲年輕時,也有過一段時日,對煉丹池極為上瘾,将大半家當都搬到池邊,鎮日拿着法寶念念有詞,再往裡頭扔,甚至試過在法寶上面加符術丹藥,以此測試法寶是否能不受煉丹池的影響,更因喝過煉丹池裡的水,差點走火入魔中毒身亡。
再晚入門的赤霜山弟子,自然不知道他們曾經視如巍峨高山的涉雲真人,年輕時也曾幹過許多傻事。
這些傻事,後來也隻有同輩的祝玄光和方清瀾知曉。
再後來,就剩下他一人了。
祝玄光知道寒景為他造出這方天地的用意。
但他依舊在煉丹池面前站了很久。
他固然可以繞開煉丹池,繼續往前走。
但就算再往前,依舊有數不清的過往記憶在等着他,而他記性太好,甚至連涉雲年輕時蹲在煉丹池邊的沮喪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除了涉雲之外,還有——
還有赤霜山無數來來往往的弟子。
有人興緻勃勃拿着一件法寶,疾步奔來。
“祝師兄,這吃法寶不吐骨頭的煉丹池,居然也有出好東西的時候呢,你快幫我瞧瞧這把劍如何,可千萬别告訴涉雲師兄!”
這是曲向恒,與涉雲同出一峰,曾是赤霜山最聒噪活潑的弟子,但後來葬身東海海底深淵的巨獸之腹。
“誰看得上你這破玩意兒,我要煉,就得煉出全赤霜山,不,全天下最好的法寶!”
放下豪言,面露不屑的少女是裴則音。
她正叉着腰,看似在回應曲向恒,但實際上并不是,與她說話的少年,正是當年的方清瀾。
作為方清瀾的師姐,裴則音是照雪峰的天才,也曾是公認下一任的照雪峰首座。
但在說完這句話的隔年,她出門曆練,為了給同門與同行的其他修士争取一線生機,裴則音主動選擇孤身斷後,再也沒有回來。
由于屍骨未存,她後來被立在銷骨峰的墳也隻是衣冠冢。
空無一人的煉丹池陸續熱鬧起來,故人生動鮮明,迎面走來,又錯身而過,一個個虛影漸淡,終至化為雲煙,徹底消散。
許多年過去,煉丹池始終熱鬧,人卻換了一批又一批。
終于到了祝玄光也為人師的時候。
天意峰的張繁弱,正在撺掇旁邊的人,将刀往池子裡扔。
少女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聽從了他的話。
祝玄光靜靜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聽着兩人對話,看着張繁弱手舞足蹈滔滔不絕,看着謝長安尚且稚嫩的臉上,浮現謹慎與好奇。
他悲哀地發現,即使過去許多年,經曆了許多事,自己依舊能清晰記得當日情形,那些過往與畫面正與眼前重合,甚至還原出許多當日不曾留意過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