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沒有想到她也知道聖經裡的句子,微帶詫異地睜大了眼睛,聲音裡含着一抹有點安撫意味的淡淡笑意。
“是啊……‘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
他為她續完了下面的句子,然後眼眸裡也含上了笑意,安慰似地望着她,眼神溫暖而安靜。
“……就讓那個時候的樣子留在你的記憶裡吧。”他說。“如果你仍願意記得。”
紅藥深深地凝視着他那雙唯一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狹長的鳳眼,淡藍得近乎透明的眼眸,像耶路撒冷的晴空。
她輕聲說道:“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博杜安四世的眼中浮現了溫暖的笑意,但她沒有結束自己的發言,凝視着他的雙眼,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每個發音,清清楚楚地說:“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 in delights you are, O my Lord!”
這句話也是聖經中的一句話,隻是她篡改了最後的稱呼。聖經中的原文是O love,她相信這小小的改動必然不會影響她的原意。
他眼眸中仿佛行将熄滅的飄搖火苗在那一瞬間忽然熊熊燃燒了一下,爆出明亮的光輝。可是他并沒有回應她的話,隻是飛快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一時間還壓根不能相信他所聽到的一樣。
博杜安四世低低歎了一口氣。
起初他想要下意識地呵斥她“胡鬧”。她是個好姑娘,正因為這樣,她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才更令他隐隐地産生了某種憤怒。
是誰允許她這樣說的?在那一瞬間,他曾經感覺自己似乎被冒犯了,自己一直苦苦維持着的某種東西在她說出那句話的一瞬間崩塌,他的堅持受到了最猝不及防的挑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直視着他的眼睛,他看到那雙漆黑而明亮的眼瞳裡顯現出那樣一種勇敢的光芒來,就如同當初她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她必須冒險回到故國去。
她看上去好像不再在意她自己的生死了一般,而這一點尤其令他沒來由地感到憤怒。
驟然湧上來的一股強烈的怒氣使得他的腦袋裡嗡嗡響。可是幾乎同時,當他腦海裡不可遏制地重複了一遍那句出自于聖經的《雅歌》裡的箴言時,他又整個人仿佛被溫水緩緩漫過一般,逐漸沒頂,他的意識變得有點飄忽起來,像是浮在暮春午後的半空裡,有明媚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風裡傳來隐約的花香,暖洋洋的。
他徒勞地想着,聖經的力量真是強大。隻是這樣複誦着簡單的句子,他□□上的痛苦就似乎都被減輕了很多。隻是她的魯莽還是讓他憤怒而無可奈何。他歎了一口氣,想:有什麼辦法呢?這座聖城教會了她太多東西,包括聖經上的句子,包括獨立的決定和勇敢的意志。
這座城池能夠令人成長。很多人來到這裡以後滋長了野心,變得血腥,殘酷而好鬥,豈不知這樣更加令他們顯得愚蠢。有些人來到這裡以後則是尋找到了一個能夠為之努力的目标,聖城雖然沒有消磨掉他們的缺點,可也絲毫沒有掩蓋他們的良善。這座城池是有魔力的,有多少人前來朝聖的時候是真正懷揣着一顆澄明善良之心呢?他希望在這座城池之上建立的國度,能夠配得上它名字裡的意義,給得出每個人最好的信仰,對得起神對它的眷顧。
他努力了一輩子的夢想,不知道有沒有達成,然而當他這樣注視着她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來,因為他可以從她身上看到這座城池烙在她身上的印記。她總讓他覺得,這座城池終于造就出了一些心靈美好的人,一些能夠令人對這世間還留存有一些希望的人。
一些,在内心深處,能夠與聖城的精神一樣純潔、公正而虔誠的人。即使在現實的世間沒有他所追求的聖地,他在離去時,至少可以坦然說,他已經在人們心目裡留下了一片高于一切私欲或惡念的,平等仁愛的淨土。
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想說些什麼,但是又覺得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他嘶嘶地喘着氣,感覺所有的氣息都重濁不堪,他的肺似乎已經爛盡了,因為他感覺從他的胸口間仿佛透出一股涼意來,連說話時的聲音都變得扭曲而模糊。朽爛的肌膚和他的内衣粘連在一起,結了痂的傷口似乎又被撕裂,流出渾濁的膿水來,将他的生命力都一同挾帶着緩緩流失。
死神已經在他頭頂無聲無息地張開了巨大的、黑色的羽翼,将他整個人籠罩了起來。他整個人在那身華麗的衣料和精緻的面具之下腐敗了,他迅速地衰朽,無可抑止地殘破衰竭下去。躺在這張大床上,他望着正微微俯身注視着自己的她,門外斜斜照進來的明亮陽光從她身後投射過來,使得她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層溫暖的光暈裡。
最後,他想起聖經的《哥林多後書》裡的一句話,望着她被淚水浸潤的鮮活明亮的雙眼,于是低聲說了出來。
“這樣,死是在我們身上發動,生命卻在你們身上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