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不錯,全猜對了。”中年人笑得更開心,轉頭向左右笑道,“非人的東西就是心思敏銳,一點就透,你們隻要漏出些許口風,他那裡就全想明白了,都好好的學着。”又轉頭對着賀郎,“你繼續說。”
賀郎沉吟道:“依我看來,你們的野心恐怕不僅于此,千百年以來,人類逃不過兩個終極欲望——至高無上的權力以及永無止境的生命,畢竟長生和權力結合起來才更安全,所以你們弄出了奢比之流的死人成為陰兵軍隊,欲将天下江山百姓盡歸囊中,自诩野心勃勃其實卻毫無人性,尋常人命在你眼裡不過是用來續命和打仗的工具,其心可誅,簡直就是惡魔的行徑。”
中年人聞言收起笑容,“看起來你雖然聰明絕頂,卻還是不懂人情世故呀。”
賀郎氣到好笑,哼了一聲。
中年人搖頭道:“可惜你雖然是個妖,思想卻與凡夫俗子一般無二,難道是和這些凡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所以喪失了該有的靈性?實在迂腐透頂,口口聲聲說我草芥人命,以人命為工具,難道人間本不是如此運作的嗎?那些王公大夫、皇族貴胄哪個不曾草芥人命?常年征兵作戰,難道不是以人命作為工具?庫藏糧饷,俱是民脂民膏;苛捐雜稅,豈非百姓血汗?說我過份,你長生至今,難道就沒有看過更過份的暴行?”
中年人道:“也好,趁着這會有功夫,我來給你這隻狐狸講個故事,好讓你知道什麼叫做人。”
他清了清嗓子,接過無為道人遞來的茶盞,輕啜一口,然後慢慢地說了起來。
“我承認,如今算是個盛世,主要是天下仁政。”中年人口齒清晰地道,“皇帝畏天、愛民、奉宗廟、好學、聽谏,當得起‘聖明’兩個字,不過當今的盛世,與以往的盛世又有些不同。譬如當年武帝在位,雖然也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卻嚴在重典治政,武帝深信民衆背棄本業而多巧詐,喜歡奸宄弄法,善人也不能令其感悟,唯有一切依法嚴懲才能令他們整齊化一,強勢之主自然好用能臣,我的祖上正是因此發迹。”
地牢裡燈光昏暗,映得他的眉目如畫,聲音也是娓娓動聽,說道:“為了迎合武帝的鐵律,我的祖上不惜重新啟用盛行于秦皇赢政時的‘腹诽罪’,大力懲辦了許多豪強權貴,他老人家手段嚴明,善用酷刑,對外緝捕消滅盜賊,對内處置忤逆謀反之臣,所任職期内,也算是盜賊屏迹,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不僅受到了帝王的賞識,就是下頭百姓也拍手稱頌不已。”
“呸!”賀郎忍不住反駁,“說得真好聽,不過就是個朝廷鷹犬罷了,為國為民是假,兇狠殘暴才是本性,有這樣的祖上,難怪你會有這樣狠毒辣的心腸!”
聽他口出惡言,無為和玄機都踏上一步,雙手端在胸前,準備給他些顔色瞧瞧,中年人卻道:“沒事,你們先退下。”
兩個道人隻好低頭退回他身後。
“所以說你是個目光短淺的,隻看皮毛不識大體,你隻瞧見為官作吏嚴型峻法,卻不曾想到,非吏敢酷,時誘之為酷的道理。”中年人輕輕歎息道,“幹我們這一行的通常都是子承父業,祖祖輩輩傳襲此職,卻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畢竟這個職務隻效忠帝王一人,為了恪盡職責,勢必會苛刻到其他皇族,甚至為了順應帝王之心去侵犯有功之臣,這活做得越好,就越會得罪許多人,倘若做得不好,卻是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難保全。這個淺顯的道理你總該明白吧?”
賀郎沉默不語。
中年人微笑:“你說我們是鷹犬之徒,其實還是高看了,我們不過是帝王的棋子,用以打壓文武百官的利器,正因如此,自上任第一天開始,便開始與所有官員劃清界線,哪怕秉公守法,也難免成為衆矢之的。曾經有一個同行臨終時告誡兒子:任此職者,即使一朝坐罪免官,事後皇上也許會因追思功績而重新起用,而若是因為軟弱不能勝作遭免官,就等于終生廢锢,永無出頭之日。這便是帝王心術!更有甚者,一旦失勢,被帝王所棄,便會被曾經的案件所牽累,遭仇人報複,親則受辱受難,重則滅門絕戶也是很多的。”
“即便是身不由已,也不是殺害無辜的理由!”賀郎斷然道。
對他的怒吼聲,中年人充耳不聞,自己端着茶盞,以茶蓋輕輕撇着浮沫,又往裡面吹了口氣,才道:“我的祖上辦事得力,固然受到了武帝的嘉獎,卻也因為得罪的人太多,被外戚所忌恨,終于聯合起來诽謗生事,揪了個錯頭将他打下大牢,本來直接處死即可,但是他們為了洩私恨,在牢裡剃了他的頭發,用鐵縛住他的脖子,令其受盡折磨,雖然十分屈辱,倒也為他争取了被逃跑的好時機,終于打破刑具,僞造出關的文書,一路逃出了函谷關。隻是想不到,十多年後,皇帝居然又惦記起他的好處,重新赦免并任用他為關都尉,可不就是應了同行那句話——追思其功績而複用了。”
他說話時眼晴始終盯着茶水,語氣平靜,仔細分辨,怅然中帶着幾份笑侃,像是在說别人的家事,顯然是沉浸在回憶之中。三個道人俯首貼耳地立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賀郎看了蛇夫人一眼,後者明顯有點懵頭懵腦,怔怔地回視他。這個時候低級精怪的缺點顯露出來——她根本聽不懂中年人在談論什麼。
中年人也沒理她,隻對着賀郎又道:“可惜,不過一年的時間,南陽太守路過函谷關,他不得不跟随其後,側行送迎,極其阿谀之色,但太守依舊嫌他不夠恭敬,回了郡府之後,立刻徹察他的家族罪狀,将其牽連處死。後來才知道,并不是我的祖上真有什麼罪,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想絕後患罷了。恐而太守新上任,本就想唱一出殺雞給猴看,既然你曾是天下一等一的嚴官,我便拿你開刀,手段比你更血腥更嚴苛,也算一殺成名。所以說,他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的同行手中。”
中年人說罷輕輕地笑起來,身體來前後微微擺動,仿佛覺得這種因果循環很滑稽很好玩,賀郎不再說話,隻是冷冷地看住他。
過了一會兒,中年人才又道:“我的祖上是死了,可家裡人也沒逃出去幾個,幸虧他之前早做準備,偷偷把兩個小妾和兒子送出了函谷關,餘下家人隻能聽天由命,果然,他們雖然沒有受到朝廷的連坐,一個個卻也都死得很慘,你猜,他們都是死在誰的手裡?”
賀郎心裡一動,但咬着牙關,不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