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道:“之後我在這行也幹了好多年,漸漸地發現了一個道理——或許有人能熬得住疼痛,但沒有人能熬得住心裡的恐懼。真正令人崩潰的不是我們的刑具可怖以及□□的痛苦,而是他們自己内心的絕望。”
他說着,目光重新落到了康安安身上,見她睡夢中依然脖頸繃緊,牙關緊咬,滿足地點點頭,“雖然我一直以父親為榜樣,但同時我也越來越覺得,對着人的血肉之軀下手,如同宰雞殺鴨,做得再熟練頂多如疱丁解牛,到底簡單無趣了些,其實要想撬開他們的嘴,最好的辦法還是能揪住他們的内心深處的秘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方是最高明的境界。”
賀郎心中一動,目光也忍不住滑向了康安安,“難道,你所說的‘魇’,是屬于魂氣中的一種心魔?”
中年人眼中晶光一閃,如極細的針尖般,在他身上刺過去,“你再猜!确實離得不很遠了。”
賀郎奮力地在腦中思索起來,他本來天性聰穎,又是經曆了人妖兩界的,見多識廣,見微知著,論及思路之開闊,洞察之透徹,豈非人與低等精怪可比,邊想邊道,“你說過,這個東西很特别,依附精魄而生,與精魂同生共存,不但是魂氣,還是衆魂之氣!所以,就是你們用玄術從衆魂之中提煉出來的一縷精華!自古玄術也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劾魂術!不過,漢晉時流傳的劾魂術,還是為了厭劾妖祥,用來驅使妖、精、怪,甚至是神靈,而你們卻将這種邪魔歪道更是發揚廣大,索性以人的精魄為崇體,再用來害人!”
他一口氣說完,胸中“砰砰”直跳,覺得自己已經離真相很近了,喘了口氣,又繼續道:“所以,自王稽昭無故殺人開始,至郭府種魂、奢比、封魂瓶,一路到了柳埠村的女醜與各種妖物失蹤,其實都是你在背後策劃和操縱,目地就是為了獲得精魄,不止是人的精魄,還有妖、精怪、甚至是度朔使的精魄,再以劾魂術進行修煉,而你,才是一切禍端的起首!”
“很好很好。”中年人點頭大笑起來,“我真是太喜歡你了,玲珑剔透,就這麼片刻的功夫,居然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不如來我手下當差,必當前途無量。”
“呸,勸你想都不要想!”賀郎啐道,“我才不會和你同流合污呢,我們狐族頂要緊的就是積功德!我才不會幫你做傷天害理的事。”
“積功德?傷天害理?哈哈,果然還是太天真了!”中年人冷笑,“你們狐族雖然長壽,仍然身處妖界,始終不能逃脫六道輪回,所以執守着與人間一樣的規則道理,白白浪費了修行的靈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說到底,人、妖、精怪都是天地輪回中的祭品,且如刍狗一般是最低賤最容易的祭品,我為什麼要遵守這種規則呢?我為什麼不打破這種規矩,逃離到天地輪回之外去呢?”
一番話說得賀郎和蛇夫人都目瞪口呆,身後的三個道人卻是驕傲得擡起了下巴,想來身心早已被他這種理論所滲透。
“你仔細想想,如果明白了,再決定要不要來和我們一起逍遙紅塵,從此暢遊于天地之間。”
中年人意味深長地對着賀郎微微一笑,旁邊蛇夫人忍不住心中咕噜咕噜地冒起一陣酸水,這隻粉狐狸的運氣也忒好了,先是被歸墟來的度朔使挑上,一起混迹在顯貴的王府風流快活。現在大家同為階下囚,連吳鏡和康安安都成了被使喚的工具,偏偏主人隻看上了他一個,還要勸他入夥共享榮華富貴!
一念至此,她臉色都發青,細長的舌頭從嘴裡伸了出來,卻是張牙舞爪地朝着賀郎飛了過去,罵:“好呀,怪不得不想救吳鏡大人,原來是準備換主人了呀!”
賀郎離她很近,蒼促之間來不及掉頭躲開,隻得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打了個響指,蛇夫人的長舌“嗖”地在半空中自行打了個結,她“啊”地一聲縮了回去。
中年人忍不住笑起來,道:“喏,你看她混迹人間多年,果然也沾到了人性,氣人有笑人無,本來就是人最根深蒂固的劣性。”他搖頭晃腦地吟道,“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小狐妖,你若看透人情反覆世情冷暖,便不會再将所謂正義黑白當作一回事了。”
蛇夫人可聽不懂他那些文鄒鄒的詩文,此刻心裡猶如含着一團烈火,急怒攻心,仿佛這把火再燒不到别人就會把自己烤幹,她惡狠狠地盯着賀郎,喝道:“你還想不想救吳鏡大人?!快給我來句痛快的!反正你們狐狸精是最擅長蠱惑妖魅,整天三心兩意,随時準備着易主的!我眼裡可隻有吳鏡大人一個,和你們這種奸詐之徒完全不同!。”
賀郎歎:“你急什麼,我又沒說過要幫他。”
蛇夫人怒:“人家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就差下請帖擡花轎了,你還假裝避口不談?我看你明明就是裝傻充愣,想給自己留條後路!”
賀郎苦笑,剛想安撫她,突然聽天門口又是一陣腳步淩亂的動靜,幾個大漢推着一個五花大綁披頭散發的人進來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朝着門口看過去,那人滿臉都是頭發,看不清男女,身上的衣服也十分淩亂,衣帶胡亂地紮起,像是換衣服換到一半的時候被人臨時揪來的,他奮力從散發中擡起頭,待看清楚臉孔後,三個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賀郎和蛇夫人卻同時暗叫一聲“苦”,這下可是真的糟了!原來那個被推進來的人正是逃下山去搬救兵的謝子璎。
他的樣子很狼狽,像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頓,滿身的泥土和血迹,清秀的臉也腫了一半,左邊面頰高高擡起,一見賀郎,立刻眼淚汪汪道,“我,我沒用,沒找到阿寶,對不起……”
蛇夫人氣得頭頂快要冒煙了,咬牙堅持地罵:“窩囊廢!”
賀郎心中又苦又澀,又是鑽心的疼,截口道:“沒事,你做得很好,咱們是被吳阿七出賣了,否則他們也沒那麼容易找到你。”
他越是軟柔語溫存,謝子珊心裡越是難受,再也克制不住,哇哇大哭起來:“是我沒用,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這下恐怕連累你們都要被我害死了!”
他哭得很傷心,周圍的人笑得更開心,連中年人都擡眼看向他,搖頭道:“百無一用是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