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漢目光一掃,掃過眼前二人,見都是通身的氣派,又都是冷傲的氣質,不由得就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那語氣便也就不甚客氣:“你們也不必總來尋根刨底地打聽,小人姓高,不過是拿了銀子,在這裡守橋的粗人,那小孩是荀家的老二,他大哥前些日子沖撞了貴人,已死在這橋上了,不想老二今日又惹了您二位大人物,他不過一個五歲的小孩兒,玩心重了點,卻不知你們又要将他怎的?”
“你——”
搖光正要開口,璃音雖不知他要說些什麼,但依着這位神君的大脾氣,聽了這樣一番不甚客氣的言語,料想他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好話,就忙搶了他的先,沖那守橋的大漢甜甜一笑,說道:“高大哥,我們确實是奉公主之命,為荀家的事而來,卻不是要來找事,而是想要見荀家娘子一面,商議着将大公子重新厚葬了。”
璃音這笑是在凡間當高官嫡女時,專由禮儀嬷嬷教着,對着鏡子練了千百次,練得嘴唇發顫、嘴角僵麻,才好不容易練出來的,她不笑時是個天然的冷臉,父母便擔心她在外走動時,難免不會礙了某些脆弱多心人的眼,就刻意讓她練成了這樣一副比她真笑還甜美的假笑面具,有需要時就戴上,雖然她不知這有什麼用處,但顯然,大家都很吃這一套。
自從上了昆侖山,就少了人間官場中的那些虛與委蛇,這面具她也是許久不曾戴過了,雖有些生疏,幸而肌肉記憶還在,必要時,還是能拿來用一用。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笑得甜美的小姑娘。
那大漢見璃音這樣一笑,又聽她喊自己一聲“高大哥”,隻覺得從熏魚攤那邊吹來的腥風也染了香,吹得他一顆心飄飄蕩蕩,哪裡還記得住先前與旁人的那些龃龉。
他十根手指在衣角上捏來捏去,說話間都有些扭捏了起來:“姑娘是要去荀家麼?橋下那戶就是了,就是荀家娘子這時上街邊賣栗子去了,這會子還回不來,二位要是不嫌棄,不如去我那裡橋下的小屋略坐一坐,吃了午飯,我再領你去。”
璃音聽說荀家娘子不在家,便想着先和這位守橋人了解一下當日的情況,于是繼續戴上面具,笑着點頭道:“好啊好啊。”
無意中瞥見搖光的眼珠微不可見地向上翻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風迷了,還是偷偷翻了個白眼。
守橋的大漢一邊領着二人下橋,一邊就問:“尚未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璃音道:“我姓夏,單名一個音字。”
夏音,這是她行走下界時慣用的假名假姓。
那大漢忙招呼了她一聲“夏姑娘”,又把眼去瞧那位一路不發一言的藍衣男子:“還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璃音心想失策,卻忘了提前給搖光準備一個不那麼招搖的假名,北鬥七顆星星連成的杓狀在她腦中掠過,閃念間,她已替他脫口道:“木杓。”
“慕玿。”
卻不想搖光與她幾乎同時開了口。
璃音正暗自歎服他們這驚天的默契,就見搖光十分微妙地向她看來一眼,那雙桃花眼裡似乎湧着無盡暗流,将那些情緒的礁石都神秘地隐去了波濤之下。
但隻一瞬,他就移開了眼,璃音隻聽見他淡淡地道:“欽慕的慕,玿璟的玿。”
璃音佩服,這麼快就編得有鼻子有眼的,自己也是白為他操這個心。
那大漢沒讀過書,聽不明白什麼“玿”什麼“璟”,但還好能聽懂一個“慕”字,忙道:“原來是慕公子。”
下着橋,璃音又向守橋人問道:“高大哥,這座橋怎麼好像走着格外陡些?”
守橋人哈哈一笑,伸手往遠處一指,說道:“夏姑娘可知此地為何叫作望仙鎮,此橋又為何叫作望仙橋?”
璃音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見山巒疊翠,群峰連綿,更有一座格外聳峭,高高直直宛若辟天而去。
她望着那山道:“我卻不知,還請高大哥解惑。”
“羿殺魔龍的故事夏姑娘聽過吧?”
璃音點頭:“堯之時,有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又有魔龍猰貐至弱水出,食人為害。天神羿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注)”
“不錯,不錯,就是這個什麼亞什麼雨。”那守橋人就遙遙指着那座半隐入雲間的最高峰,“那是伏龍山,傳說當年天神後羿就是在那裡誅殺了魔龍。望仙鎮裡,咱們望的便是射日屠龍的這位大仙。”
說着走着,他的手就不指着那座伏龍山了,而是指去了天上那輪大太陽上面:“每天天快黑的時候,你站在這座橋上,就剛好能看到那日頭從那伏龍山的山頭下去,這個就叫‘大仙降臨,落日屠龍’,我們就把這個,叫作‘望仙’。”
搖光舉目看看那輪日光,卻道:“即便如此,這橋也不必建得如此之高。”
“慕公子說得不錯。”
守橋人說着搖頭哈哈大笑一陣,才終于道出其中原委:“公子也知道了,望仙望仙,既然隻在此處才能望仙,那造橋捐資的時候,可就熱鬧了,手裡稍微有點錢的都搶着捐錢,沒錢的也要捐兩塊石頭,隻要捐上了,那就能在橋頭那石碑上、還有縣志、宗譜裡都留下美名。這麼一座小橋哪裡需要這麼多的石頭,那捐資的也哪家都不肯讓步,那橋墩自然就隻能越堆越高,最後就成了如今這副樣子咯。”
三人說話間已行至拱腳,便在這時,卻見那荀家老二又迎面奔了過來,那姓高的大漢見他剛被打了屁股就又再犯,氣得眉毛豎起,正要發作,就聽那荀家老二顫抖着聲音叫道:“砍人啦!高叔叔,那邊有人在砍人啦!”
跟着身後又奔來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丫頭,發髻散亂,滿裙血污,一張驚恐的小臉上跑得全是眼淚,因那荀家老二見了高大漢忽地慢了步子,她被前面人這緩勢一絆,刹腳不及,立刻就左腳踩去了右腳上,撲跌在地。
她爬起後正欲再跑,見了璃音和搖光兩個,忽然眼前一亮,忙一手拉了璃音,一手拉了搖光,就拖着二人,往回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口中不忘喊道:“二位貴人,求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救救我家夫人!”
璃音随她一路疾奔,穿過幾間低矮房屋,又過一處闆橋,鑽入了一條裡巷,木籬笆變成了磚壘的粉牆,兩邊的房舍也都高了起來,能看見幾處飛檐高高挑着,顯是住的大戶人家。
隻見巷中一個身高九尺來長的赤膊壯漢,手舉一把鋼刀,凸着一對充血的眼珠,一面發着喊,一面對着一個俯卧在地的男子大揮大砍,那男子背上的衣服都被砍進血肉裡面,布條被血浸得黑紅,與肉塊糊作一團,已看不清原本的顔色。
那被砍的男子倒在地上,任刀子一下一下地往身上剁,隻是一動不動,已然是死了。隻是雙臂緊抱着壓在身下,似是在牢牢守護着什麼,那被血染透的臂彎之中,隐約露出一角粉衫。
那壯漢又發狠砍了幾刀,把他兩條胳膊都砍斷,大笑一聲,用刀背挑着那男人的屍體一掀,終于叫他護在身下的一個粉裙粉面的婦人見了天光。那婦人不知是不是吓得呆了,她不喊不叫,也不哭,隻向身邊摸索着伸出一隻手,摸去男人那截斷臂的手上,慢慢與他十指交握在一處,閉上了眼。
“奸夫已死,接下來就輪到你這個□□!”
那壯漢大喝一聲,手中長刀映着日光一閃,便朝那婦人纖長的脖頸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