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宛初見他如此,不禁掩了口,垂眸低笑。
虞宛言便又一次掏出那本《神仙圖鑒大全》,十分熟練地翻到文昌帝君那一頁,晃去他和璃音眼前,道:“你們一個個也不用這麼遮遮掩掩的,我和阿姐都知道他就是文昌帝君。”
“惹姑娘見笑了。”文昌聽虞宛初發笑,臉上紅了一紅,見那書中畫像惟妙惟肖,又不免好奇,忍不住湊身向前,“這是什麼書?”
啪嗒——
他話音還未落,書架上一幅畫像忽然掉去了地上。
屋門未關,許是夜風吹了進來,吹動了架上畫卷。
璃音将那畫拾起來一看,畫中是楚雁兒正端坐在繡架前穿針引線,做着針黹,但那眼神卻涼涼斜斜地向外瞟着,仿佛正透過紙張,橫眼瞪着什麼人。滿架有關楚雁兒的畫像中,璃音還是頭一次見有神情如此冷淡的。
旁邊的文昌見了,心頭卻又是一凜,那手也不必放下來了,直接指着天就發誓道:“我與這兩位姑娘都是清清白白!之前與她們絕不相識!如有半句虛言,叫我明天就謝頂,漂亮姑娘從此再不肯看我一眼,然後天誅地滅,天打五雷轟!”
這誓言可發得比前幾次要狠多了,璃音眉梢輕輕一挑,撫過畫中楚雁兒姣好的面龐,以及比方才看時竟柔和得多的眉眼,緩緩地開口道:“帝君對楚娘子還真是一往情深,便隻是對着一幅畫,竟也怕惹得畫中的她吃醋呢。”
“仙子說笑了,一幅畫能吃什麼醋。”文昌幹笑兩聲。
忽然感覺背後被人用劍柄狠狠戳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搖光那厮,隻見他悠悠然收了破軍,說道:“你還沒回答我老師方才的問題。”
文昌裝傻:“什麼問題?”
搖光睨他一眼,提醒:“你在凡間時的名字。”
那眼神像是在提審重犯似的,他怒:“你當我是犯人嗎?”
“你一心虛就喜歡逃跑,喜歡裝怒反問。”搖光實在太了解自己的這位友人了,見他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更是把他的嫌疑又坐實了七八分,“所以你現在在心虛什麼?”
有搖光在,文昌知道自己這遭是躲不過了,隻好招認:“這些畫确實是我畫的。”
他拿過璃音手中那副楚雁兒的畫像,畫中女子的眼神方才明明還向着畫外,此刻卻好像微微移開了,不肯與畫外那人對視。
“但我不能算是公子川。”他看畫中女子避開視線,笑了笑,撫上她鬓邊一縷碎發,似乎想要隔着畫紙幫她拂去耳後,“我在人間的名字,叫作陸安。”
“鹌鹑的鹌?”璃音從乾坤袋中翻出那本《楚燕偷春》。
文昌一見那書就上火,當即搶了過來,撕作兩半,扔在地下,怒道:“是‘會面安可知’的安!”
璃音看着畫上落款,他既承認這些畫作都是出自他手,怎麼又說自己算不得是公子川呢?
虞宛初舉高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冊小書,柔聲問道:“這麼說,這些落款公子川的故事畫冊,也都出自您的手筆了?”
那書的封皮上寫的是“燒火丫頭夜逃伏龍山”,璃音從未見過這本,便好奇地拿來手裡翻了翻。
文昌瞧見是這本書,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流露出一絲懷念,他輕笑:“畫是,故事卻不是。”
璃音翻過幾頁,發現畫的是一個遭權貴迫害的大俠憑借一身好武藝,幹脆豁了出去,決心要殺那權貴的全家洩憤,于是夜闖入戶,提刀一路砍殺進去,進門闖的第一間便是廚房,那熬着夜給主人煨湯的燒火丫頭便首當其沖,直接挨了一個窩心腳被踹翻在地,然後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就搠進了她的心髒,她從頭至尾連喊都沒喊得出一聲,就被那位尋仇的大俠給捅倒了。
其實這個故事開頭本不算新鮮,便在廉秀才的“藩青蓮”系列裡就有這一段,是“武太郎”的弟弟虐殺嫂子後,又大殺權貴滿門,然後剃發潛逃,落草避難,與原著的情節也是幾無出入,畫的寫的均是要歎他的遭際、贊他的俠義。
但從來沒人關心過那個莫名其妙就給人一刀捅死了的燒火丫頭,她隻是一個用來成全那位大俠威猛形象的連名字都沒有的炮灰。
而這一本《燒火丫頭夜逃伏龍山》,畫的竟是那燒火丫頭一刀之下居然未死,原來她心髒長得比旁人偏了幾分,僥幸保住一條小命,于是她連夜奔逃出府,一路上風餐露宿,曆經種種奇遇,最後逃到了伏龍山上,撞見此處世外桃源,就此隐居,過起了比公主王孫還樂和的悠閑日子。
倒是一本别具一格的小丫頭曆險記。
隻是那小丫頭的臉,璃音越看越覺眼熟,直看到那小丫頭隐居山間,穿上精美的桃紅緞裙,挽上符合她灑脫本性的随雲髻,在文字泡泡框裡吐出一句:“我是山中逃亡人,自此便叫作山桃吧。”
璃音方始醒悟:原來她便是楚雁兒身邊的那個小丫鬟,山桃!也就是那日在望仙橋下拉了她和搖光就跑,求他們去救楚雁兒的那個小丫頭!
隻是那時她穿得樸素,又滿身滿臉的血污,神色間一派驚亂惶急,與後來遇見她時那灑脫随性、風情無限的模樣實在相差太大,故而璃音才沒能将她認出,總覺得她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璃音合上畫冊,看向有些出神的文昌帝君:“這畫是你畫的,但故事卻不是你寫的,所以你隻能算是一半的公子川,是麼?”
“不錯。”文昌捏緊了手中楚雁兒的畫像,沒有否認。
璃音摸了會兒封皮上公子川的落款,眼神忽然飄去了畫中的楚雁兒身上:“那麼再加上楚娘子呢?”
文昌被她這麼冷不丁地一問,神情反倒平靜了下來,回頭向搖光笑道:“你這個小老師果然厲害。”
但他一眼就受不了搖光那若有似無、與有榮焉的笑,于是又默默轉頭回來,向璃音道:“仙子是如何猜出的?”
“其實也不算難猜。”璃音晃晃手中的封皮,“這些書冊既是合著,按理原該将合著二人的大名全都寫上,似這般捏合成一個假人的名字,說明你們要麼是不肯留名,要麼就是不能留名。”
她撿起地上被文昌撕碎的那本《楚燕偷春》的封皮一角,拍了拍那上面大大的一行“望州廉秉生秀才執筆”,繼續說道:“但有這等出名的機會,世人都恨不得把名字寫得比标題還大,再說你當時一個小厮,隻是窮困,并無仇家,還愛慕府中夫人,更恨不得早日出人頭地,把那陳天财比下去才好,有什麼不肯或是不能留名的?”
頓了頓,又道:“既然原委不出在你這個畫手身上,自然隻能是因為另一位寫故事的人不方便留名了。而且你們二人合寫了這麼多本,從不為名利反目,可見你們兩個對于此事都是心甘情願商議定了的,這唾手可得的才名,那人不能求,你便陪着放棄,也不去求。可還是那句話,有這等出名的機會,有誰會甘願放過呢?除非……”
她從書架上取出另一幅楚雁兒的畫像,畫中佳人含笑,正在提筆練字,璃音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除非那人是個女子。”
女子在這個世間是沒有資格著書立說的,哪怕隻是一本賣給大家消閑時看來一樂的連環畫冊,也不是女子能夠署名的,再加上楚雁兒已嫁做人婦,寫這樣的故事出來販賣,他的丈夫陳天财更是不可能應允。
“楚娘子腦中故事天馬行空,卻不善筆墨,陸郎筆墨精妙,畫出的人物活色生香,卻難有這樣獨特視角下的叙事,你們二人将各自長處結合,便有了這些妙趣橫生的畫冊。”璃音放下手中書畫,直視文昌,“楚雁兒,陸安,各取一字,楚安,連讀便是一個‘川’字,公子川便是由此而來,帝君,我猜得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