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是精雅的竹木弓,弦是上乘的牛筋弦,雕飾威猛,顯貴相宜。
乍一看去沒什麼不對。
然牛筋弦怕沾水,一般都會塗上一層黃蠟防潮,尤其近日入春雨密,更須小心在意。太子的弓有專人司職養護,按理不該在此等小事上有所疏漏,可這疏漏偏偏就是來了。
照雪尚未走近,璃音已憑着較凡人更為通達的五感瞧得真切:那看着結實凜凜的弦上,卻是未曾塗蠟的。
前些天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如此未做防潮,弓弦必定松垮,再厲害的弓箭手,也張不好一把失了彈性的弓。
太子讓箭,轉頭卻拿出這樣一張叫人必然出醜的弓來。
是巧合,還是故意?
非是璃音愛把人往壞裡想,但無意撞見過太子那等陰寒打量自己的眼神,她對這人的印象便注定好不了。
且方才被慕璟明一視同仁地用眼神警告了,難免不會想要在他身上找回場子。
其實有時小七的目光也冷,冷得懶淡,冷得空寂;但太子這類人的冷是不同的,像幽幽吐着信子的蛇,冷得濕滑,冷得幽暗。
正思量間,照雪已将弓箭呈近,弓身上的花紋精雕細刻,威武又不失典雅,璃音掀眼看着看着,心突地一跳,腦中猛然記起什麼,搶在慕璟明接弓之前,霍地起身,将那弓堅決推了回去。
慕璟明自小摸着弓箭長大,弓到了眼前,自是一眼便瞧出端倪。
他其實無所謂在衆人面前出不出醜,一場勾心鬥角的小宴上勾心鬥角的一箭,射中如何,射不中又如何?
飛龍入了他的車,雖隻是傳言,但太子心裡有疙瘩,存心刁難,這些事他不是不懂,隻是懶得理會。
不過……
他看一眼起身護在他身前的少女,背脊挺得筆直,仿佛天地都敢對峙,哪裡還有半點先前不安的樣子。
這姑娘,為别人挺身而出的時候,似乎總是格外勇敢。
他長眉輕輕揚了揚,便從善如流地由她将自己護着。
她既不許他犯懶,那他聽她的便是。
弓被推回,照雪不覺擡眸,看向少女的眼瞳深邃。
璃音冷肅的目光隻與他對望了一眼便調轉開來,轉向上首時,已笑得比坐在那處的太子殿下更為端煦,她向太子清聲:“殿下,此弓不妥。”
假笑麼,誰還沒練過了,母親都誇她這笑練得好的。
小娘子本就長得好,又笑得乖,一開口,直叫人覺得心上一陣清澗淌過,滿雲郊的花兒都要開了,是以話中雖是推拒,倒也讓人難惱。
太子指骨搭上案前的玉扳指,和誰打着假笑賽似的,面上非但沒動氣,還笑得愈發溫煦了:“此弓是司弓矢特意給本宮備來祭春的,小娘子倒是說說,有何不妥?”
一句話先把鍋甩向了司弓矢,便是弓上真被指出什麼,那也是負責制弓養弓那幫人的過失。
璃音是真心佩服太子的這種應對敏捷的無恥,可惜她要說的并非是塗沒塗蠟這類的“瑣事”。
斂起幾分神色,她恭然肅聲道:“古禮有雲,雕弓唯天子可用,殿下是未來的天子,這弓由殿下使來,自無不妥。然這席間也隻殿下一人使得,不論這一箭是代誰射出,旁人用來終歸于禮不合,故此不妥。”
在這個時代,天子雕弓,諸侯彤弓,大夫黑弓,這是定死的禮數。
雖是太子親口讓箭,但弓是照雪取來的,慕璟明若接了,難保日後不會被借題發難。皇宮不比天宮,越是上位者,在這種事上的敏感點就越多,似慕璟明這等成名的武将,更是被捕風捉影的常客,可算是極其高危了。
小小一張弓上,竟連着挖了兩個坑!且看樣子是早有準備,根本不是剛才的眼神警告才開罪的他。所以今日哪裡是什麼郊外偶遇,分明就是專等着簪春宴上射禮這一刻,要把慕璟明往坑裡推呢。
心裡又腹诽一遍無聊加無恥,嘴上卻仍是恭聲:“如今小侯爺的馬車裡正巧備着一張彤弓,本是我偷偷藏着,打算在宴上送與郎君的禮物,殿下何不容我此刻取來,既周了禮數,也好全了我對郎君的一番心意。”
太子的笑容便隐隐有些挂不住了。
雕弓隻有誰能用,難道席間就沒人知道?他就是明着要慕璟明犯下這個戒,好出了心中憋着的一口氣。也料定即便有人看出什麼,在座的都是人精,為免惹火上身,也必不會點破。
就是點破了,也自有更多受了潮拉不開的弓備了給他,今日便不逾禮,出醜也是出定了的。
不想那小娘子拒了這張雕弓不算,竟還趕巧自備了弓箭,莫不是老天都在幫着那人!于是那真龍之說在輾轉幾月難眠的太子心裡,不免又難忍地愈發真了幾分。
而此時的席下,卻有許多暗暗豔羨的:如此标志的女郎,如此機敏的行事,還如此用心地為郎君準備了禮物。慕小侯爺迎娶的美人原來并非臆想,看來笑話終歸又要成了佳話。
慕璟明頭一次聽少女喚他“郎君”,實在新鮮,腦中回味着,眸色便在不覺間熾熱起來。
而這看在旁人眼裡,全然就是一副被愛情滋潤狠了的模樣。
這下更是羨煞了楚作戎,他是個少根筋的,全體察不出太子肚裡正憋着一口氣,當下隻顧在一旁拍手傻笑:“殿下這弓雖好,卻到底比不上有情人的一片心呐。”
氣氛推到了這,吃癟的成了太子,卻也隻能成人之美:“倒是本宮險些阻了小兒女們的一番風情月意了。”
他倒要看看,這小娘子是真備下了可堪為禮的精美長弓,還是會随意找一張弓來應付。
他看一眼照雪:“過來吧。”
這便是允了。
動身去拿弓前,璃音附去慕璟明耳邊,笑着給他說悄悄話:“等我一會,保管給你拿來最好的。”
慕璟明是見過落日的,自然知道少女口中的“最好的”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