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就是在熬心!
“第一次做,也未必好。”他看她面無表情地細嚼慢咽着,上戰場都從不緊張的人,這時心裡竟也沒底了起來。
他想着她昨日喝冰飲子時,還有在望仙鎮吃到炸得酥脆的小黃魚的時候,看起來總是那般快樂又滿足。
看來想要讓她露出那樣的表情,他還需多加努力才是。
其實璃音不喜這類甜膩膩的糕點,但夫君做的這個,賣相雖然一般,卻一吃就知道,是為她特制的減糖版。
糖放得少了,一口咬下,滿口都是綠豆原本的清香,談不上多驚豔的味道,但卻有一股很是自然爽口的風味。
且綠豆清熱解暑,真是最适合在這個時節裡做成小點心,投喂給畏暑的她來吃了。
沒怎麼加糖,但璃音吃得甜滋滋的,至于什麼落跑夫君,什麼死刑,這會早被她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面上終于有了神色,眉眼一彎,湊着男人不曾收回的手,咬下了第二口綠豆糕。
有種考試通過了的奇異感覺,搖光一顆心落下,也随她彎了眉眼:“喜歡?”
“喜歡。”
喜歡就是喜歡,這時的少女還不懂作僞,不會口是心非,不覺得自己配不上世上的任何歡愉,隻笑得真心,滿意地沖自己夫君點着頭。
她是真的喜歡。
但随即,眼角餘光掃到被璃音随手拍在案上的書卷,搖光剛挂上唇邊的那一抹笑意,便不由地一斂。
他來自三百年後,對下界德武年間這一段曆史,雖沒有刻意了解過,但有一件天上人間都曾傳揚得轟轟烈烈的大事,他還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凡間太史令之女夏侯璃音,在德武年間,憑借着身上三樁極大功德,直接飛升入了昆侖。
隻不知為何,她上了昆侖山之後,就把在凡間的許多事給忘了個一幹二淨,在她心裡,總以為自己能飛升,憑的全是淨化玉橫之功而已。
甚至她都不曾注意到過,在三百年後早已司空見慣了的“請神令”,在她飛升之前,根本都是不存在的。
在她向西王母求設“請神令”之前,凡人對天宮但有所求,要麼燒香後默默等着,要麼就祭一個活人的魂魄上來,以為信使。
但被祭了天的神魂,是獻給神明的奴隸,自此便超脫了輪回,可她們又無仙體,無法在神仙之地久留,若在幾年裡修不出仙身,那些被獻祭而來、正值青春妙齡的少女,便隻得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永遠地消散于天地之間了。
璃音覺得這很荒謬。
神欲佑護蒼生,難道那少女不是蒼生中的一員?就因為神仙愛走神,看消息不及時,為了往天上遞個信,一個活生生的少女就要受此折磨?而她獻祭了自己的神魂,才得以換來的安甯人間,她卻又一星半點也享受不到!
這難道不夠荒謬絕倫嗎?
确實荒謬絕倫。
她在西王母面前據理力争,于是自此之後,人間與天宮之間,便有了一道“請神令”。
“請神令”出,從此,再沒有人間的任何一個少女,再被推上祭天台。
夏侯璃音,便是人間最後一個,被萬民獻祭給了上天的少女。
當然,“請神令”燒去了仙子神君們的眼前,要不要應,也全憑他們自願。那些不欲搭理凡塵俗世的散仙,隻需将這小令屏蔽了,那寫了他名号的請神令便燒不起來,或是一刻之内無有回應,請神人自然也心中有數,該去另尋别的仙人幫忙了。
但一般而言,也不會有神仙真去把“請神令”給屏蔽了。
神仙們平日裡受凡人香火供奉,以此可以穩固仙身,增加修為,既得了好處,那凡人大難臨頭之際,稍加庇佑,本也是應該的。
畢竟,若人家逢難相求,你卻事事不應,那幾次下來,供奉你的香火,便也就斷得差不多了。
要知道,凡人對待神仙的态度,也實在得很,平日虔誠地供奉着你,就是萬一有事,要求你庇佑的。結果每到要用你的時候,你都啥用沒有,誰還來捧着你?不砸了你的塑像,那都算是客氣的了。
香火斷個千八百年,曾經再威風的神君,仙身估摸也就能剩個薄薄一層,再不作為,也得去見閻君了。
搖光眼簾輕垂,看向手上墊了帕子,正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綠豆糕的璃音,眸中有某種磅礴的情緒,在安靜地翻湧着。
隻是所有這些,這些天宮中因她而起的巨大變化,三百年後的她,似乎也完全不記得了。
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也不記得别人對她做了什麼,隻是終日安靜地待在昆侖山上,很努力地修煉。
璃音吃完,擡起臉來,見夫君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一怔之後,輕笑了笑,突然對他提議道:“夫君,今天晚上,陪我去看星星吧。”
說着,她慢慢拿過帕子擦了手,重又拾起桌上那一冊拆解星象的書卷,随手翻了幾頁:“你一定還沒在井底看過星星吧,很漂亮的。”
阿爹的欲言又止她聽得懂,而夫君從昨夜開始,就對她超過限度的包容,她亦察覺到了。
她亵弄他,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為她做來愛吃的糕點。
而他的那種“不生氣”,分明和一直以來的淡然是不同的。
自她昨夜回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就總有着極輕微的、可能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恻然。
而此刻,夫君仍是用那種略帶恻然的眼神看着自己,想也沒想,就應着她說:“好。”
他這副模樣,就好像……
在哄着一個将死之人。
願意包容和滿足她的一切遺願一樣。
夫君是修仙之人,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些自己尚不能看到的東西。
但他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
或許,就是昨夜自己錯過的那片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