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德武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大吉。
惘山之巅,祭台高肅,日光似流火,毫不憐惜地将酷熱向人間萬物灑落。
高高的祭台之上,身着祭服的少女在一片唱念聲中甯靜端坐,她仿若一尊塑像,自始至終,除有幾根發絲偶被滾熱的山風拂起之外,全身一動不動,直至天子百官行完祭典,下山回朝,她也沒把眼皮掀動一次。
人在入定時,會身無外擾,心神甯和,進入一種類似深度睡眠的狀态。
所以第一日,盡管山頂上人來人往,唱呼不絕,璃音自阖眼之後,便沒有從入定中醒來。
第二日。
喧騰散盡,空山寂寂,偶有幾聲鳥語,再不聞一點人聲。
唯有一座祭台肅立,熾日高懸。
璃音的面頰、脖頸、手背……所有祭服遮掩不到的肌膚上,都漸漸開始浮起大片熟肉一般的紅色斑塊。
但她依然隻是沉靜坐着,雙目緊閉,脊背挺得筆直,沒有醒來。
第三日。
仍是寂靜。
少女原本最是水潤飽滿的嘴唇,漸漸枯癟了下去,翹起了無數幹燥枯白的皮屑,待日頭升至正午時,赫然一下,一個巨大的豁口,自唇瓣中央,繃裂了開來。
官家小姐精心養護出來的一頭烏黑油亮的秀發,如今也已漸轉枯黃,毛躁地随山風擺動。
發頂有燒心的灼燙感傳來,璃音眉心微皺了皺,調整加深了吐納時的呼吸,仍是沒有醒來。
如璃音所料,入定果然為她減少了許多苦楚。不過她也知道,入定狀态并不能永續,當軀體陷入極端環境中時,依然是會被強行“吵”醒的。
第四日。
山頂獸鳥都已避暑撤離,連鳥語都不再聞。
璃音頸後開始泛起連片燙傷般的水泡,經日光暴曬,又迅速幹癟下去,在少女原本白皙嬌嫩的脖頸上,留下一大片皺皺巴巴的幹皮疙瘩。
再不多時,頸上那一片坑窪斑駁的肌膚,便如地上曬至幹巴的硬土,再黏連不住,在某一個水分散盡的時刻,驟然開裂。
像遭受噩夢襲擾,少女眉心猛地攢蹙,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好一陣快速移動,然後在某一個身體快要痛至極點的時刻,璃音抑下一聲呻/吟,蓦地睜開了眼。
烈日下曝曬四日,又整整四天水米未進,少女此時雙唇開裂、血色全無,面色更是慘白如金紙。
凡人的軀體,再有入定加持,至此也已撐到了極限。
而按祭典儀制,聖女是不能哭、不能叫,也不能動的。
所以璃音仍是一動未動,發頂燙得好似随時都要燃起,喉間一片砂摩似的割痛。
她意識已不算清明,雙目雖然睜着,眸光卻已近凝滞,隻透過暈沉的視線,朦胧看到,正對着惘山的前方,于那渺渺雲霧之間,似乎另有一座高山聳立。
惘山對面,那是什麼山來着?
她此刻脫水脫力,思緒昏沉,腦中眼中的一切都不成邏輯,就連一座山的名字,也已再分不出力氣去想了。
隻有一個荒誕的念頭在此時不着邊際地冒了出來:怪道世上有一個詞叫作煎熬,煎熬煎熬,現在的她,可不就是被頭頂的大太陽煎得難熬麼?
這時,随着一陣熱風撲面,忽有一股幽幽淡淡的綠豆清香,自她虛攥的掌心之間,若有似無地拂了上來。
混亂的腦子裡霎時掠過一絲清明。
夫君……
他現在會在哪兒呢?
這一個月來,她習學的那些巫典中都說,聖女魂升之後,是可以上天宮、見天神、飛升成仙的。
若真是如此,那她豈非要比日日修仙練道的夫君,還要更早成仙了?
她若成仙,那和夫君約定好的來世,自己豈不是要爽約了?
要不成仙就算了吧,怎麼能抛下夫君,獨自成仙呢?
唉,不對不對,還是成仙好啊,從此無病無災,無父無子,這樣的日子,真是想想就快樂,所以,怎麼能為了夫君,就放棄成仙呢?
到時候她若先去了天宮,就偷點秘笈下來,督促夫君好好修行,早日飛升來陪自己好了。
這個好,這事就這麼定了。
璃音就這般迷迷糊糊、來來回回地想着,心神重又甯定,安靜地閉上了眼。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直到這副軀殼死亡,就要全憑自己的意志往下熬了。
而此時,搖光凝目垂手,就靜立在惘山對面、那座被璃音朦胧一瞥、聳入雲霄的山巅之上。
她在惘山一動不動地靜坐四日,他便亦在此處一動不動地靜立了四個晝夜。
而在方才少女雙眸睜開又合上的這一眼之間,他終是忍不住指骨一攏,掌心一隻有着長長觸須的草蚱蜢,便随他的動作,長須輕輕顫了一顫。
第五日。
璃音終日昏沉,心跳越來越慢,每跳一下,都在璃音耳邊跳出微弱但清晰的“咚”的一聲。
漸漸地,她呼吸微弱得連空氣都快拂不動了,人卻仍舊坐得筆直,全靠一縷心氣撐着,不肯氣絕。
第六日。
身下坐着的薪柴滾燙,透過單薄素淨的祭服,似乎把她腿上的肉都燙得壞死了大半。她開始幻想自己正坐在府中荒院裡的那一口井底,夫君陪在她身邊,在和她一起數着星星。
一顆,兩顆……
千顆,萬顆……
第七日。
過久的曝曬,讓她身上連汗都已再蒸不出來。
秋莺,秋莺呢……秋莺最疼她的,她都快被烤死了,秋莺為什麼還沒有給她送冰飲子過來?
星星也數不動了,好像有大隊蟲蟻順着薪柴爬上了她的身子,開始啃食她的血肉。
好痛啊……
她是不是要被啃成骷髅了?
但比起痛,更多的,仍是煎熬。
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全天下隻有她,要被送來受這樣的煎熬呢?
要不然,逃跑吧。
隻需一步,隻需跑下祭壇,就會有藏在樹蔭中、日夜輪流着監看她的羽林衛張弓搭箭,一箭射穿她的心髒。
那樣,她就可以解脫了。
可那樣,她也就輸了,不知道輸給誰,反正就是輸了,很丢人,以後世人提起夏侯璃音這個名字,便全是譏嘲,再不會有真心實意的誇獎,那怎麼行呢!
所以,再忍忍吧,再忍忍,很快就可以死了。
看着吧,這世上,隻有她能忍過這個的,她父親不行,她那些活着的、死了的、親生的、野生的弟弟,也通通不行!
隻有她……隻有她才可以做到……
于是少女沒有逃跑,而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将背脊倔強地往上挺了挺。
第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