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聽到,唇角微牽,含笑點了點頭。榮老嬷見她露笑,心内一松,便喜滋滋又道:“如此便煩請瑟瑟娘子回去後禀告家主,請家主放心,老奴無時不刻,将家主的吩咐牢記在心——”
“啪!”
忽然,脆亮的一道掴耳之聲響起,惹得門外正屏息靜候的仆婦侍女一驚,轉目偷看。
原來是那榮老嬷示好的話未說完,便被瑟瑟娘子兜頭下來的一個巴掌截斷了。
榮老嬷愕然擡臉,見她已然變色,方才的一抹笑意,轉眼化為了冷厲。
“好個将家主吩咐牢記在心,老狗奴!家主可曾吩咐你如此酷待小娘子?我是看着她大的,她什麼性情,我不清楚?她隻恨不能開口說話,叫家主擔憂,但凡能叫她病愈,你便開口要她割肉你吃,她也是心甘情願!”
“隻管自己邀功,便什麼都敢往她身上用!一巴掌而已,叫你長個記性。”
瑟瑟娘子絲毫不留情面,隐威逼人。
為治這莫名的啞疾,在這少女的身上,不知已是試過天下多少藥灸。然而十年了,她的失聲症始終不見好轉。
此處知曉少女身份的人并不多,這榮老嬷是當中的一個。從前也就罷了,服侍得也算用心,然而自少女及笄之後,這一兩年間,家主雖自己不曾親自到來,瑟瑟娘子卻比從前來得頻繁,雖未明說,但誰都知道,她是家主所派,如此頻繁到來,隻表明一件事,家主對小娘子治病不力一事越來越感焦慮與不滿。
不止如此,這一年來,榮老嬷更是數次收到那曹姓老女官的指示,隻要死不了人,便可大膽去治。
老女官乃家主身邊最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發話,自是有緣故的。榮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藥,施加再痛的針,從來眉都不皺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膽子越來越大,非但沒了從前的侍奉之心,還漸怨怪少女無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臉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來,确如那瑟瑟所言,什麼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心思被人道破,又當着衆多下人之面受了如此恥辱,榮老嬷吃了巴掌的半臉登時燒得火辣辣的,半是疼痛,半也是羞慚的緣故。捂臉醒神過來,還待争辯,又發覺老女官的臉色隻變得愈發難看了幾分,對瑟瑟娘子當着她面做出的此等張狂舉動,始終不曾出聲半句。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顯而易見了。
榮老嬷不敢再頂撞,讪讪低下了頭。
瑟瑟也不再睬人,徑自上前牽了少女柔荑。
“家主對你極是想念,此次特意命我來,是為接小娘子回去,共叙天倫。”
瑟瑟注視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說道。
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說,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這一個普通的齊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長臨長公主身邊的路。
她在這座位于齊地的古行宮裡長大,從七歲到如今一十七歲。整整十年。
這是她那曾經禦臨八荒創立帝業的高祖為去東嶽封禅而修的一處駐跸之地。想來高祖所謀為萬世基業,故将行宮題名永興。誰又知三百年不到,帝業已坍,天下亂,霸權再起。倒是此處行宮,或真受這宮名庇佑,僥幸躲過一次次的兵荒與馬蹄,至今仍存——隻是,早也破敗而寥落,不見昔年半分的繁華之景了。
李霓裳來到了西隅的盡頭處。
那是一片藥園,亦是恐怖禁地,傳言裡面養着會索人命于無形的惡鬼。從前此間之人,若是不得允許擅入或是誤闖者,數日之内無不七竅流血,死狀駭人。不但如此,到得後來,連在裡面做事的下人也開始遭到橫死,衆人談之變色。萬幸這兩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進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後來,連往裡送飯這等雜事,也由小娘子代為了。也是從那之後,再沒發生過死人的事,曾籠罩在此園上方的恐怖氣氛這才慢慢消散。
黯淡的冷月靜靜地照着地上畦壟裡的藥草。地上種植的藥草,多為烏頭、狼毒等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斷腸草們,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見的奇花異草。夜風裡,她穿走在散放着冷冽異香的藥畦間,伴着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發的窸窸窣窣的清響聲,行至盡頭處,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
屋中光線昏暗,空氣腥濁。四壁皆為藥櫃,牆角一張地簟,一張矮幾,幾上鋪了一塊暗紅色的絨緞,緞面之上,依次擺着一口藥匣、一柄小銀刀以及一隻嬰兒拳大小的水盞。
矮幾之後,盤膝坐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那是一個顯已走到了人生盡頭處的老者,他的生息便如案頭那一盞随風飄搖的殘燈,随時都将熄滅。
在少女漸近的腳步聲裡,他緩緩睜目,隻見一張面臉泛青,枯幹得已是辨不出本來的模樣了,兩個眼窩更是深深地凹陷進去,望去便如骷髅頭上的兩隻黑洞,叫人不寒而栗。
“長公主來接公主了?”老者發出一道嘶啞的聲音。
李霓裳跪坐在簟上,将提來的食盒輕輕放在幾上,點頭。
“待公主見到長公主的面,請代老奴轉呈,老奴無用,雖竭盡全力,還是沒法叫公主再開口說話。老奴辜負了長公主的托付,罪該萬死,隻能來世再報大恩大德。”
說話間,老者顫巍巍拖動兩條殘腿,努力爬跪起來,沖着齊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叩禮。
從前李霓裳一直由這老者調治病情。隻是時日長久之後,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無法治愈她的失語之症,到這幾年,老者便放手不問了,改而閉關在此,罕見露面。
這一個叩拜,便叫老者氣喘不止,待緩上口氣,坐定,隻聽他繼續道:“老奴将公主請來,是另有一事。”
他自懷中掏出一枚小哨,輕輕吹了起來。在小哨所發的人耳難以察覺的嘶嘶聲裡,從屋角不知何處的黑暗裡,無聲無息地遊出了一條金蛇。
金蛇極小,首尾不過尺餘的長度,腹徑更是細如女子的纖指。它的通體披覆着燦爛的如黃金的片片細鱗,額頭生了一枚朱紅雞冠,眼則如兩顆翠綠的碧玺,異常的美麗中,又透出一絲叫人心生恐懼的詭異之感。
它似乎不屬于這個世界,而是來自地下的邪物。
它遊到老者身前,以腹撐地,将身子盤卷起來後,便首頸離地筆直昂起,一對碧眼在燭火裡發着幽冷的光,莊嚴地注視着對面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