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上壘起了雪堆,枝幹低垂,看着随時要崩斷。
溫渺踩着雪堆腳步不穩,肩膀撞了棵竹子,下一刻就聽頭頂吱呀一聲響,雪堆登時簌簌往下砸。
她已是躲閃不及,抱着頭準備挨這麼一下。
然而意料中的冰涼卻未落下,一片白影拂過,雪堆已經四散在她周圍。
她朝薦微看去,他已經轉過身撫平袖角。
剩一陣若有似無的蓮香,在她鼻尖将散未散。
“多謝仙長。”
薦微隻是輕輕一颔首,領着她繼續往前走,直到竹林深處出現一片空地,中央是個氤氲着蒙蒙水汽的暖泉。
“這暖泉用于化解你的寒毒,绮雲應當交代過你,下去吧。”
他說完,溫渺卻沒有動作。
她猶豫地問:“下去,那我要脫衣服嗎?”
薦微頓住,一時也答不上來。
溫渺來暖泉療傷,隻需與他告知一聲,而後有溫朗和孟绮雲照看,他不曾過問這些細節。
溫朗的事還需有人處理,孟绮雲在安撫谷外請願的弟子,他一時間也不好将人叫來。
“便和衣下去吧,我會命人為你送來新衣。”
薦微說完便要轉身離開,卻被溫渺出聲叫住。
“我還有一事想問。”
她手指緊攥在一起,遲遲沒有接下文,像是開口極為艱難。
薦微并不催促,隻是靜靜地看着她。
待到她啟唇時,眼眶已經通紅。
“西陵府的人呢,還有我阿娘,他們葬在哪兒了,我能祭拜嗎?”
薦微語氣平淡,出口的話卻殘忍。
“待結界破開,西陵府遍地血肉,已辨不清本來形貌,另有半數屍身遭到火焚,為免生事端,一并焚燒,分撒在平邪城各處。”
薦微看到溫渺臉色蒼白,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并沒有要安慰的意思。
他隻是叙述事實,西陵府的慘劇無法委婉,也不該委婉,溫渺遲早要接受這一點。
西陵府滅門一事,再委婉也不過是在刀子上撒蜜糖,刺下來仍是鮮血淋漓。
溫渺醒來不久,顯然意圖逃避,不願多過問。
薦微見過很多這種人,這不是好事。
“既已過去,便不必執着曾經。”
溫渺終于忍不住,哇得哭了出來,眼淚滾滾落下,邊哭邊哽咽。“是我把一線生給了西陵硯,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死了這麼多人……”
“錯不在你,當年……”薦微歎息一聲,道:“當年仙門内鬥,西陵氏被殃及,殺人者雖是西陵硯,可溯其根源,卻是禍起五大仙門。”
溫渺仍在哭,隻是已經在盡力克制,用袖子抹掉眼淚,把臉頰都擦得通紅,但眼淚還是情不自禁往外湧。
薦微看着她,忍不住想起事後五大仙門聚在一處。
仙盟的天人宮站滿了當世最負盛名的修士,每一人都是人中龍鳳,卻無一人敢為西陵氏慘劇擔責。
往日的風流氣度通通抛開,為擺脫罪責,人人都争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最後甚至還有幾位在天人宮拳腳相向。
若要論罪,還輪不上溫渺,可這麼個小姑娘,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将這麼多人的死都怪罪到自己頭上。
薦微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好又說了一遍:“錯不在你。”
她的哭聲漸漸收住,泛紅還帶着水光的眼睛望着薦微。“真的嗎?”
“真的。”
見溫渺的臉上都是淚痕,鬓角的發絲都被淚水打濕了,狼狽得不像話,薦微撇開目光,說:“去吧,有事可以再尋我。”
——
冰天雪地,冷得人瑟瑟發抖。
溫渺哆嗦着脫了幾層衣裳,穿着裡衣撲通一聲滑到暖泉裡,暖意頓時包裹全身。
她浸在泉水中浮沉,僵冷的身體好像也輕飄飄起來。
面上的淚痕被水霧氤氲後漸漸消去,思緒終于開始變得平靜。
绮雲姐姐說過,為了救她性命,溫朗曾給她用過一味猛藥。
然而凡人的身軀難以承受,盡管溫朗将一身修為盡數渡向她,也沒能救得了她。
最後薦微出手,讓她一息留存,用這近百年的時間慢慢蘇醒。
而她身上的寒毒,正是那一味猛藥帶來的暗疾,寒毒發作之時,寒入骨髓,苦不堪言,這暖泉正是為了寒毒而打造,連砌造的石壁都各有效用。
溫渺仰起頭,隔着朦胧水汽,去看飄落的雪花。
那麼多人都死了,百年一過,他們就跟這些雪花一樣,輕飄飄地消融不見。
本來她也該死的。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西陵硯隻是擡起了手,看着也是輕飄飄的,比踩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才到西陵府的時候,府中有孩童欺負她,加上她母親隻是個廚娘,便将她調去侍奉長公子。
長公子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人。
即便他面色蒼白如紙,病到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病恹恹毫無生氣,也不影響溫渺認為他是個又好看又心善的人。
因為西陵硯從不欺負她,他會給她留點心,會讓人給她送衣裳,帶着她一起讀書寫字,每年給她慶祝生辰。
就連後來她摔斷了腿,成了跛腳,他也從來沒有在意過,更不曾拿這點奚落過她。
春夏秋冬,光陰十載,他們都一同度過。
溫渺會喜歡上西陵硯,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現在呢,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傻了。
西陵硯一直都在怨恨,他怨恨西陵府所有人,當然也包括她。
但那時,西陵硯咳得眼尾泛紅,溫渺給他順氣後,他的手臂緊緊環抱住她,臉埋在她頸間,用喑啞的嗓音小聲說話。
他說:“我隻有你了,你要一直陪着我。”
她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