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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身外之物,耳不聽目不見,一時恍惚不知幾日過去。
祝黛靈再睜開眼,天邊披滿紅霞,天上已不見魔與人。
但卻有一男子趴在她的腳邊,背上一隻背簍不停抖動。他在害怕,在發抖。
祝黛靈拿腳尖點了點對方的肩:“你是何人?”
那人擡起頭來,瘦長臉,眉眼……與吳秀才甚為相似。
可是吳秀才的祖父?
“仙、仙人,你可算是醒了。地動山搖足足五日,我無處躲避,我見仙人坐在此處,合眼打坐,才鬥膽過來,沾沾仙氣,求個庇佑,”男子長出一口氣。
扭頭一指:“那頭,有個人,倒下來,我并不敢碰……”
祝黛靈驚訝:“你覺得是我庇佑了你?”
男子點頭:“自、自然。”
祝黛靈搖頭。
她為何敢撤去防護,是因為見到靈氣逸散落地之後的場景,又想到吳秀才的祖父為何能目睹這種級别的大戰,卻依舊能好好活下來……
因為那位天上“仙人”的确是個極溫柔的人。
素來仙人打架,凡人遭殃。有人鬥法時,他們從不會去想,移山填海間,有多少凡人因此化作齑粉。
但這位……想到了。
連翻過來的樹木,他都要給按回土裡去。
如何使人不安心?
祝黛靈對那男子道:“你領路,我去瞧瞧。”
“哎。”
“你叫什麼?”
“吳鵲。”
還真是吳秀才的祖父!
她是當真回到了百年前?還是隻不過被投入了當年的一段虛影之中?
“便在那裡了。”吳鵲蓦地道。
祝黛靈順勢望去。
地上躺着個人,身形修長,滿身血污,衣衫褴褛不成模樣,正如吳秀才所描述的那樣——他全身少有完好的地方,肩頭、腰間、手腕……連半張臉,都是白骨森森。
但卻并不叫人覺得可怖。
骨頭泛着瑩潤光澤。
好似一件精緻而又猙獰,反差十足的藝術品。
祝黛靈走近,俯身,捧住了他的臉。
吳鵲見她毫無畏懼,更無嫌惡,嘴上喃喃念道:“還是仙人膽大……”
祝黛靈盯着他的面容仔細看了許久,終于從剩下的皮肉細膩、五官俊美的半張臉辨認出來,……正是衍霄道君!
先前衍霄道君以布條蒙住雙眼,從未得見其全貌。
如今雖也隻有半張臉,但能見到眼睛的形狀了……真真是金相玉質般人物。
祝黛靈都難以想象,若在更早之前,吳秀才的祖父第一回見到他時,他又該是何等風采。
“我在山上挖了一處洞,可将仙人搬到那處養傷。”一旁的吳鵲局促出聲。
祝黛靈緩緩收手,起身道:“你來吧。”
“我?我不敢。”
“你敢的。”
你在原本這段曆史中,就是敢的。
那是屬于你的機緣。
吳鵲深吸一口氣:“好,好,那我……”怕把地上的人傷口弄疼,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自己肩上,背着往前走。
祝黛靈突地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吳鵲:“數年前,曾有緣見過一面,凡人豈能知仙人名諱……”
祝黛靈這次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他的道号是衍霄二字,衍,長流之水為衍,霄,九天之上為霄。是他庇佑了你五日未死,也是他庇佑了我,原地打坐而不受半點傷。”
-
這是第三日。
衍霄道君心道。
祝黛靈還是未回到鑄雲峰。
她說要将玉骨帶給他的。
她說過。
衍霄道君站在鑄雲峰上吹了會兒山風,突地變幻了身形,骨頭往回收攏,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最終又定格在少年模樣。
他躍下鑄雲峰,來到先前重霄門弟子停留的山腳。
此地卻空空蕩蕩。
這不奇怪,他們是早該回到門内了。
衍霄道君便又縱身一躍,數年之後重新踏上了主峰。
來往的内門弟子對他視若無睹,像是沒看見他,他便一路穿行……
“你可曾聽說?祝師叔去了一趟邑國回來,不知何故,竟要改拜三長老為師了。”
“我也聽聞了,說隻等門主回來,便重新舉行拜師儀式了。”
“當真?”
“是,都跟着三長老回她的萬青峰了。”
衍霄道君步子一頓,悄然于主峰消失。
是他不适合給人做老師。
幻化而成的小瞎子,大抵都比他更讨人親近些。
是他不适合……
衍霄道君身形暴漲,體内的骨頭拉伸、變形,喀拉幾聲,又化成了骨翼。
慘白皮膚之下,血色紋路不停鑽動,掙紮。
半晌,被他牢牢壓制回去,重歸平靜。
……但骨頭應當還他的。
衍霄道君赤紅着眼珠,可怖地轉了轉,腦中卻蓦地多了一段原本不該有的記憶。
-
山洞。
一半身軀白骨化的衍霄盯着天“看”了很久,問出了那句:“天亮了沒有?”按吳秀才的轉述,就是從此時起,他才意識到自己瞎了。
祝黛靈從打坐中醒來,她走上前去,握住他露出白骨的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