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朱厚照氣得跺腳。
弘治帝道:“再敢啰嗦就再加上五經。”
朱厚照的臉漲得通紅,他轉身撞開大門就跑,把守在外面的公公們都吓了一跳。
蕭敬望着他的背影,長歎一聲,暗道:“這瞧着又是高高舉起,輕輕放過了。”
他捧了一盞小岘春入暖閣,奉于弘治帝。可在他微微擡眼,瞧弘治帝的臉色時,卻發現皇上臉色不僅沒有怒色,反而帶着點點的笑意,這可就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頭,弘治帝抿了一口茶道:“朕記得,太子所生的支辰是申、酉、戌、亥對吧?”
蕭敬忙躬身答道:“正是,太子爺的支辰連如貫珠,恰與太/祖高皇帝相似呢。[1]”
弘治帝喃喃道:“那時朕便知道了……”
知道了什麼,蕭敬有心詢問,可瞧着皇上的模樣,完全無心同他言語。果不其然,弘治帝飲了茶,就揮揮手道:“蕭公公,你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蕭敬滿心不解地離開,而弘治帝獨自負手立在窗旁,瞧着瓦藍的天空思緒萬千。他在心底喃喃道:“朕那時便知,我兒生而不凡,如今一看,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與我終究是不一樣的。”
弘治帝由于自身的經曆,實質是内心是存在一定自卑的。他生母紀氏是廣西土司之女,由于土司叛亂被俘虜入宮,身份卑微,隻是宮人。而他本人隻是憲宗春風一度的産物。若非萬貴妃積年無子,太監張敏拼死相護,他根本連命都保不住,更遑論登上帝位。可他坐上這個皇帝寶座的代價是無比沉重的。
朱佑樘在六歲以前一直不為皇室所知,像乞丐一樣依靠宮人的施舍過日子,六歲那年,才有第一次觐見生父的機會。他迄今都記得,那一日母親的神色。她不住地摩挲他,捧着他的臉蛋親了親,語聲破碎地不成樣子,可依舊那麼溫柔。她一遍一遍地說:“我的兒,你不要怕,不要怕,你去了之後,見着黃袍的男人就叫父皇,然後給他磕頭……”
他素來乖巧,記性也佳,當下就記得一清二楚,母親見狀欣慰地笑了,可眼中的淚水卻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有些害怕,緊緊拉着母親的手,可母親卻一面笑,一面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頭掰開。
他被一群太監簇擁着帶上辇架,盡管拼命掙紮,可幾年的饑一頓飽一頓讓他十分瘦弱,胳膊同雞崽一樣軟弱無力。那些圍着他的太監們一面緊緊地鉗制住他,一面不住地重複:“殿下,殿下,您要見的是您的親生父親呐,見了陛下,您和紀娘娘都會有好日子過了!”
一聽這話,年幼的皇子停止了掙紮,他在淚眼模糊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太監張敏,他時常來給他送吃的。他抽了抽鼻子道:“張公公,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張敏也同母親一樣笑着,他信誓旦旦地回答:“當然是真的。”
朱佑樘心裡有些小小的高興,可他又有些懷疑,于是再問道:“那我娘能吃飽飯嗎?”
張敏點點頭,朱佑樘隻覺像做夢一般,他繼續追問:“那她能有新衣服穿,能有花戴嗎?”
張敏連連道:“能,當然能,隻要您在陛下面前乖一點,紀娘娘什麼都會有的。”
朱佑樘徹底相信了,他一見憲宗,就跪下叫父皇。憲宗摟着他,喜極而泣,一口一個兒子,他聽着這個被稱為皇帝的男人發号施令,立他為太子,封他的母親為淑妃,接她出來享福。那時的憲宗,在朱佑樘心中當真如天神一般。
随後,他被人服侍着,在一個大池子裡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上一件從來沒見過的漂亮衣裳,覺得自己簡直飄在半空中。他不停地在鏡子前打轉,他突然想到,這麼好看的他,應該讓母親也瞧瞧。
可當他正要去找母親時,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他們的臉就像冷宮的牆壁一樣,慘白中帶着青灰。他被富貴榮華沖昏的頭腦終于清醒過來,他就像一條發瘋的幼犬,竭盡全力地嘶吼咆哮。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不顧一切地跑到住了六年的冷宮。可還是晚了,他見到的隻有母親冰冷的屍體。第二日,張敏也被發現在自己的房中吞金自殺。
弘治帝扶着窗框,念及這些往事不由淚流滿面,人人稱他為仁孝之君,可隻有他自己明白,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塊墊腳石就是親生母親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