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寺坐落于梁京城城南,沿神武門外的中軸街道南行,至南護城河,沿岸右行不過一裡地,便能看見一座高聳參天的牌樓。牌樓後面即是天機寺的山門。
奉明帝“佛”“道”兩崇,梁京官民共祭的大寺有十座,并稱“京十廟”,天機寺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南臨護城河,西靠京中有名的百畝杏花林。從其興建算起,至今已曆一百年。奉明帝很喜歡這座百年古寺,宮中妃嫔,也多摯愛寺西的那片杏林。
因此,奉明帝即位改元時,即令天機寺享“太牢”之祭。
至此,天機寺不斷修擴,寺中香火也越發鼎盛。
然而,香火越盛,火盜之事就越難防。
官祭不談,民間香火難免不慎,十幾年間,天機寺偶有焚毀,鐘鼓兩樓都被燒損,去年,後殿甚至因夏雷引火,直接燒成了廢墟,至今還未重新建成。科道官員聯合上書,奏請奉明帝“罪己”,奉明帝怒極,賜死了欽天監監正,又命張藥問罪監官,官場難見純官,正經搜羅起罪名,大小都有污點,哭天搶地進了诏獄,張藥手起刀落,一殺就殺了半個欽天監。
這些人的屍體從诏獄裡擡出去的時候,他都去送過,那時的他,其實真的很想從這些人的“死亡”中,找到些許刺激,能讓他自己愧疚,或者害怕。
然而囚服,鮮血,屍體,從換不來他的一絲心痛。
他後來,甚至刻意去面對那些迎屍的家屬。家屬之中,年幼的孩子哭得像淚人,那哭聲很凄厲,李寒舟怕他煩了,幼子難免吃虧,趕緊出面将這些人趕得老遠,卻不曾想,自家指揮使此刻想要的,是一頓痛罵,甚至是一把窩心刀。
如今張藥再次站在天機寺的牌樓前擡頭望去,山門後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
正殿的重檐庑殿頂,幾乎盡沒于火舌。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紅,黑色濃煙彌漫了大半條南護城河。
李寒舟見張藥沒出聲,
便自己帶着一衆缇騎翻身下馬,欲走近查看,誰知剛走了幾步,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浪給逼退了幾步。
山門前,梁京“紅鋪”的火丁軍,正在拼命營救寺内的僧人,然而火丁軍不是官軍,人數有限,火房救人已十分勉強,哪裡還顧得上借着城那大風,越燒越烈的火勢。
大風裡,血腥味混着焦臭味直沖人鼻。
被灼傷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山門外,已經分不清楚,是活人還是屍體。
“太慘了。”
李寒舟站在牌樓前哀歎了一句。
話音剛落,便見火丁軍長官李順拖着一具僧人的屍體從山門裡出來。
他整個人幾乎被焦灰裹了一層,身上的衣裳已經看不出顔色。擡頭看見張藥和北鎮撫司的人,如見神佛,也如面閻羅。
“張指揮使……”
說完忙将放下屍體,跌跌撞撞地撲到張藥馬下。
“張指揮使,天機寺燒成這個樣子,我們……我們火丁軍,也完了啊!張指揮使,我求一死!我李順現在就求一死!”
他說完這句話,便咳嗆起來,其餘的火丁軍也紛紛朝着張藥頹然跪下。
寺中火光沖天,這些人衣衫殘破,灰頭土臉,跪在傷者和屍體之間,絕望而悲凄,好一副人間煉獄的圖景。
張藥在馬上低頭,看向李順,“如今說不到你死還是不死。火是從什麼地方燒起來的?”
李順的腿已經被倒塌的木梁砸傷了,渾身都是灼傷,咳嗆之後,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每一句話都說得十分艱難。
“後面……觀音堂……”
張藥繼續追問:“何時見的明火?”
李順一連咳了好幾聲:“酉時,酉時一刻……我們在望火樓上看到了第一道火光……”
李寒舟在旁問道:“寺裡死傷呢?”
李順聽完這句話,絕望地跌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臉,随即痛哭出聲。
“今夜刮的是西北風,觀音堂後面的精舍也許尚未燒及,但……正殿燒得太厲害了,如今沒有一道門能進得了觀音堂……裡面的死傷……死傷。”
“算了。”
張藥沒讓他再往下說,“你帶來的人有多少。”
李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殘兵,痛道:“火丁軍六十餘人,為了救正殿的火,已經有十個人……死在正殿裡了,張指揮使,正殿……救不了了……真的救不了!”
張藥看向李寒舟,“讓人帶他去治傷,五城兵馬司的人過來之前,火場我來節制,你帶人,先從繞到後面去,砍杏林,絕不能讓杏林燃起來。”
“是。”
大風再起,正殿那的火焰像一隻被鎖住腳的巨鬼張牙舞抓地朝山門撲襲,人面灼燙,衆人身下的馬也煩躁起來,發出陣陣嘶鳴。
張藥勒住透骨龍的缰繩,仰起頭看向正殿的殿頂。
李順說得沒錯,天機寺的正殿高近十二丈,水依人力,根本潑不上去。此刻的火勢,光靠火丁軍的麻搭已經救不了,即便五城兵馬司趕到,恐怕也隻能和他一起,等着正殿燒光。
正殿燒光以後,觀音堂和精舍還會不會有活人,張藥不知道,但這也不是張藥在意的。
享祭“太牢”的天機寺,如果一遭被焚盡,查無縱火之人,無論還是民間還是官場,天人感應之說必起。
一旦奉明帝為壓群議,對這火大火追責問罪,那麼從紅鋪的火丁軍,到五城兵馬司,都要拿人命出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