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苦笑了兩聲,随之低頭一邊擦手一邊道:“也算是個辦法……”
“你很聰敏。”
張藥冷道:“第一句就戳到了陛下要杖殺宋飲冰的心,那你就應該明白,宋飲冰的命都不重要,劉影憐的命,就更不可能留下了。我當你在天機寺火場說的那些話,是為了安撫劉影憐,玉霖。”
玉霖沒有應答她。
她安靜地坐在冷竈邊,以手托颚,一動不動。
張藥擡高聲音又喚了她一聲:“玉霖。”
她這才側身望向張藥。
張藥說話素來殘酷,此刻開口,他已盡量收斂,但脫口之言,還是如錘敲骨。
“螳臂當車沒有好下場,你如今這個樣子,連病都養不好,何談為人翻天。”
玉霖笑笑,應了一聲:“是。”
張藥沉默須臾,方又道:“我知道你自诩十年司法道,走得比我等之輩不凡,借你自己誅殺王少廉,增修《問刑條例》,解救刑部獄女囚,的确是你這個少司寇的功力,但劉影憐,不是刑部獄中那些無名女囚,她是欽犯,她死定了。”
話至絕處,張藥親眼看到,玉霖的肩膀顫了顫。
他忙将聲音收住,緩了一口氣道:“我看在家姐的份上,最後再勸你一次。”
“沒事。”
玉霖吸了吸鼻子,“我不也是欽犯嗎?”
她說着,雙手輕輕扣住,“你穿着壽衣來刑部獄,向我尋死的時候,不也覺得我死定了嗎?”
張藥無言以對。
玉霖沒有說錯,他與這個女子的機緣,就是始于,他自以為是,覺得淩遲之刑不可改,她死定了,死前殺一個她最痛恨的走狗,多少也算是一份安慰,然而她不肯下手,她非要活,且如今還真就活在他面前,一天天地,要吃要吃穿,逼得他張藥在梁京城裡,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賣,同時也逼他承認,他真的想錯了。
“你别一直抱着你的胳膊。”
張藥微怔失語。
“一副無情無義的樣子,這是在家裡。”
張藥沒有吭聲,手卻緩緩地放了下來。
玉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後又将肩上的飛魚氅衣攏好,緊緊地裹住自己。
“劉影憐如今還在兵馬司嗎?”她問張藥。
“在。”
張藥松開胳膊以後,竟一時有點無措,不知以何種姿勢自處。
“你要不蹲下來吧。”
“啊?”張藥挑眉。
“我喉嚨很疼,你這樣站着,我還得大聲跟你說話。”
坐是不可能坐的,張藥雖然隻買棺材不置家當,不喜歡高門大戶的排場,但掌北鎮撫司這麼多年,跪他腳邊的人不計其數。在朝除了皇帝,在家除了張憫,還沒有人能讓他蹲就蹲,讓他跪就跪。
“你别對我太放肆……”
話未說完,耳邊傳來一聲劃響,玉霖從竈台邊拖出了另一張矮凳,“請主家坐。”
張藥本就不自在,聽她這麼一說,竟鬼使神差地坐下了。誰知剛坐穩,又聽她在旁輕聲道:“男人真難纏。”
“玉霖!”
“好了,我喉嚨真的很痛。”
她說完,吸了一口氣,“趁着我現在人是清醒的,你讓我探一探劉影憐的生機還剩幾分。”
她掃了一眼張藥的鞋子,“你穿了革靴,是奉召入内廷……”
她微微有些喘息,捏着手指,強逼自己凝神,“遇宋飲冰在神武門前,為劉影憐喊冤,表示兵馬司已經以劉影憐為天機寺大火之犯……陛下試圖杖殺宋飲冰,那必是不想‘天人感應’之說,诟病其政,你說劉影憐已成欽犯……”
玉霖看向張藥。
張藥接道:“你猜得對,我已有禦批,隻等交刑科簽發,掌刑千戶就會把劉影憐從兵馬司帶回诏獄。”
玉霖望着張藥,濕發上的水,順着她臉頰緩緩流下。她用手輕輕抹了一把臉,張了口卻半晌沒有出聲。
“你不敢問是吧。”
玉霖垂下頭,“不是不敢,是不忍。我知道,你要刑殺她。”
她說望向庭中的棺材,又問道:“什麼時候?”
“明日日落前。”
玉霖追問:“刑科簽發提人沒有那麼慢,為什麼不是今夜刑殺她?”
怎麼回答她呢?
告訴她,他為她拖了一天嗎?
張藥說不出口。
然而玉霖卻在他身旁,開口自解道:“你其實……還是想信我能翻天的,對吧。 ”
對啊。
張藥看着玉霖,心裡不自覺地默念了一聲。
“我的衣裳呢。”
“……”
張藥想她病得像個蓬頭鬼一樣下不了床,便還沒來得及給她買,此時被她問及,隻能反問道:“你要做什麼?”
“我要去見一見宋飲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