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帶有深意地看風檀一眼,“十二時辰之内,能不能帶走她,看你的本事。”
男人懾人氣息遠離,風檀劫後餘生,背後冷汗已經浸濕了内衫。帝京龍潭虎穴,僅此第一役,她就被打得措手不及。她清楚的知道,蕭殷時沒有對她動手隻是因為她頭頂上還有一顆烏紗帽。
官職再低也是官,蕭殷時是臣非君,即便有想殺她之心也絕不可能在此處動手,所以風檀才不肯在蕭殷時面前緘口。她若退怯,林晚舟會出事。
林晚舟是先生的女兒。
所以,她不能退。
風檀在鄉下的八年裡是有一位先生教習她功課的,先生姓鐘,私塾裡大家都稱呼他為鐘先生。鐘先生滿腹經綸,大隐隐于市,教學生儒家之道,為國之道,為民之道,官場之道......也教他們男尊女卑,父權夫權不可侵犯。
他從來都不是風檀真正的先生。
風檀的先生隻有一位,她是孝賢皇後以命換命救下的親姐,是三朝元老風太師的長女——風有命。
風有命生在世家大族,自小由兩朝帝師風太師親自教導,四書五經、天文地理、史書奇談、君子之道......風太師幾乎傾囊相授。她從小在男權社會下接受的教育使她困惑,為什麼男子可以飲馬翰海、封狼居胥,可以朝堂論辯、拜相封侯,而女子則是籠中囚鳥、池中困魚,一生困于後宅不得出?
她在風太師所授書卷中明白這世間的制度并不公平,思想層面的頓悟讓她激憤不平,為了與封建禮教對抗,她辦女子學堂、女子學會,發表抨擊男尊女卑、提倡女學、婚姻自由、女子有權參加科舉的文章,極大地促進了當時女性思想層面上的解放。
風有命是為戰鬥而生的靈魂,是為女子平權而生的靈魂,她知道自古改革者少有善終,所以皇帝派軍隊來麟州捉拿她的時候,她的情緒沒有一點波瀾。
那日豔陽高照,麟州數萬女子看着她被壓上刑車潸然淚下,唯有風有命昂首高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風有命犯下驚世大案,皇帝震怒,以造反之罪将她緝拿下獄,下旨秋後問斬。風有命的妹妹孝賢皇後風桑柔為救親姐一把火燒了未央宮,以己之命換姐姐之命,葬身火海。
風桑柔在自|焚之前将自己的親生女兒鳳傾凰秘密送往宮外,并以皇帝唯一女兒的下落為要挾,不許他對風有命施加酷刑,否則皇帝此生絕不可能再見鳳傾凰。
世人驚歎,風桑柔一生柔婉純善,沒人會想到皇後會為了救下親姐公然違抗皇命,貞烈自焚。
然風有命所犯之案關系重大,即便風有命手中有皇帝嫡親公主的下落,皇帝也不可能讓她永遠活在世人眼皮底下。
皇後身死之後,皇帝于獄中逼問風有命公主下落,無果之後憤然立下十年之期,十年一到,如果風有命還不肯開口,那麼等待她的便是大辟之刑。
如今八年已逝,帝王之怒未消,虐殺之期将近,留給風檀的時間不多了。
而兵部尚書之子谷駿玮與戶部侍郎諸友清在紅袖閣中離奇暴斃,此事驚動朝野,害得婉娘身受酷刑,林晚舟亦受牽連被暗送至蕭殷時手中,樁樁件件都使風檀營救風有命的步伐備受桎梏。
朝堂風雲詭谲,背後之人以紅袖閣中女子為餌挾權縱欲,卻從未想過這樣會碾碎她們的人生。
風檀看着滿園春|色,熾烈的光點在滿園花卉中閃耀不休,透過這些光點,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坐在禦花園石桌前,仰着頭問先生:“先生,您說儒家迂腐,法家薄情,可棄了它們我便無書可讀。”
風有命拿起風檀面前的書本,道:“那便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那什麼是精華,什麼又是糟粕呢?”
“記住,”風有命注視着風檀的雙眸,“凡是妄圖教化你要怎樣做一個女子的言論大多是男人要馴化你的荒謬之語,它們披上一層聖賢書的衣裳來蒙昧你的眼睛,須知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要會辨會悟,格物緻知,則此心光明。”
看着小女孩困惑的眼睛,風有命握住她的雙肩,語重心長道:“你看到的盛世,你讀到的聖賢書,是男人們的盛世,是男人們的聖賢書,不是我們的。”
說到這兒,風有命諷笑起來,“溫柔賢惠就是女人的天命?天命?這是誰扣上的天命?他們把女人排除在主流競争之外,自己參加科舉施展宏圖,人生得意享盡歡,而她們......生來隻是父綱夫綱裡的附庸品,終其一生都是男人股掌中的工具,沒有自由與人權。這世道病得太久了,烏雲蔽日,所以她們才看不見光亮。”
風檀默然一瞬,道:“可是先生,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風有命握住風檀雙肩的力氣變大,她否定道:“不是的,我們還什麼都沒做。”
她深深地望着風檀的眼睛,慢慢松開女孩的雙肩,道:“雲層太厚,總要有人破開層雲讓太陽露出來。今日是我教給你的最後一課,明日之後,我便不再是你的教習先生。”
風檀拉住她的衣袖,擡頭看着風有命,“先生要去哪裡?”
遠處宮檐上栖息着不肯離去的海東青,風有命身後的幢幢昏影礙不了她身前的半點晨光,她眸中載着宿命般的執拗,對風檀輕聲道:“去告訴她們,她們是自由的。”
八年過去,風檀仍記得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就像是初升之陽,蓬勃的朝氣從中迸發,那是對新朝的向往。
高潔,刺亮,輝映萬象。
那時先生立在深碧千紅中,已是花中第一流。
風檀沒有先生的大義,她隻想救出紅繡閣中深陷囹圄的婉娘與林晚舟,完成亡母之願——為先生翻案,救出被囚于獄浮屠數載的先生。
至于這天下千千萬萬被儒法禮教吞吃的女子,足下逝者鮮血駭人醒目,風檀澆滅魂靈中恣肆燃燒的野火,一遍遍告誡自己,她無力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