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嬰負手看着這太極殿:“敏行是第一回來這太極殿吧?”
謝歸晏道是。
她是外臣,就是被皇帝召見,也應當在東西朝堂,怎麼可能越制到這太極殿來。
岑嬰便道:“朕從前來得也不多,畢竟朕遠不如朕的皇弟得父皇的喜愛。”
他拾步上前,進入太極殿,謝歸晏忙跟随向前。
岑嬰走到一塊禦磚前便停了。
在謝歸晏眼前是一張被十二折紫檀木雕福祿壽黼扆圍攏起的坐榻,榻上置放憑幾,梅花式洋漆小幾,上供茶具、花瓶、文王鼎、匙箸香盒等物。
謝歸晏可想見若是大開宮闼,坐在這榻上,喝着清茶,把大明宮九百九十九重宮宇盡收眼底,将是一件多麼令人心曠神怡的事。
岑嬰卻凝望着那長榻,道:“朕還記得那日父皇便是坐在那兒,吃着上貢的陽羨茶,翻着梨園新作的戲本,連頭也懶得擡起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
他又指着跟前的禦磚。
“那時朕便跪在這兒,求他饒過朕的兩位皇姐的性命。她們不僅僅是朕的皇姐,更是他的親生女兒,她們怎麼可能行巫蠱之事禍害親生父親的性命?”
“可他不聽朕的哀求,隻是在翻戲本之餘,道了句,那紮了針,寫了皇帝生辰八字的小人是不是從她們的床鋪下翻找出來的?”
謝歸晏自然想起了這件事。
起初隻是章貴妃懷着的龍胎滑了,她在宮裡休養了一月後,忽然做起噩夢,說死了的龍子托夢與她,告訴她有人用巫蠱之術毒害龍裔。
太上皇暴怒,命内監徹查此事。
謝歸晏得知後,便知章貴妃之意在東宮。奉命徹查之人都是章貴妃的心腹,她不能不防,便與顧嶼照商議,先自行翻找了一遍,等章貴妃的人來了東宮後,再一人派一個内監盯梢着,防止有人偷偷放入東西。
東宮人手不夠,謝歸晏最後也親自上陣,緊緊盯着,還被章貴妃的人恥笑了通,她心知是激将法,故意要調她離開做手腳,便沒有理會。
章貴妃因此沒得手,但也不願就此收手,于是在兩位公主的府邸裡做了手腳,搜出了紮針的小人。
那夜是個雷暴天氣。
誰都知道章貴妃磨刀向兩位公主,是為了引發太上皇對東宮更大的不滿,也是為了折去公主與驸馬勢力,好折去東宮的羽翼。如此,章貴妃必然不會放過兩位公主。
岑嬰的求情是起不到任何效用的,顧嶼照也一直勸岑嬰不要在此時惹怒太上皇,牽連己身。
岑嬰坐在窗邊,任着潑進的雨水澆了他一身,狼狽至極。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就看着謝歸晏,雙眸亮若星辰。
謝歸晏看那磅礴大雨,也聽那暴雷滾過廊庑。
雨水快把窗邊案桌上的燭火澆滅,卻沒有熄滅岑嬰眼眸裡的亮光。
謝歸晏終于道:“那是殿下的親生姐姐,殿下該去。”
顧嶼照不認可,與謝歸晏産生争執,謝歸晏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明君,若殿下今日冷眼旁觀親姐姐赴死而沒有任何的動容,那還是我們期待的仁厚之君嗎?”
最終顧嶼照被謝歸晏說服,看謝歸晏送岑嬰出了東宮。
丹樨下,内監吃力地撐着快被狂風暴雨摧折的傘,岑嬰回望謝歸晏,道:“孤此去,可能會牽連到你們。”
謝歸晏道:“無論陛下降下怎樣的雷霆之怒,臣都會與殿下一道承受。願得此身長報君,雖死猶不悔。”
願得此身長報君,雖死猶不悔。
這是謝歸晏剛入東宮時與岑嬰說的話。
岑嬰聽罷長笑而去。
謝歸晏靜靜地看着暴雨侵吞了他的身影,忽然入宮,尋來一把竹骨傘,撐着也鑽入了暴雨之中。
她身為外臣,進不來後宮,便趕去崇明門等他。
她能猜到岑嬰的遭遇,回東宮的路上,暴雨太甚,她不願他孤身行走。
謝歸晏在暴雨中等了半個時辰,狂風早将傘面扯碎,手裡握着的隻有留下的竹骨。
好在,岑嬰終于出來了。
他膝蓋受了傷,額頭也被砸出了血,是靠着内監将他一步步扶出宮門。
謝歸晏心中早知太上皇荒唐,可見到岑嬰這披頭散發,玉冠也不知道被掼到何處的儀容不整的模樣,還是覺得太上皇可恨至極。
她忙迎了上去,從内監手裡接過岑嬰。
岑嬰雖比她小了七歲,但少年郎骨架高大,已挺拔得很,身子壓在她的肩膀上,将謝歸晏壓了個踉跄。
岑嬰抱住她,伸手摸她的臉上的雨水:“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來了?”
謝歸晏看到他眼裡的光已經熄滅了,死寂一片。
謝歸晏心疼不已,道:“臣答應要陪着殿下,便來了。”
岑嬰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孤跪了半個時辰,也沒有救下兩位皇姐。孤就是個廢物。”
謝歸晏道:“殿下不要這樣說。”
崇明門外,她不敢說錯話,隻能蒼白地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
謝歸晏忽然起身,鑽進謝歸晏的懷裡,他緊緊地依靠着謝歸晏,就連那寬闊的肩膀都在聳動顫抖。
岑嬰多慶幸此時大雨磅礴,可将他痛心脆弱的嗚咽聲遮掩大半,隻能讓謝歸晏一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