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歸晏怔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聰慧敏捷,勤于政務,已能獨當一面,無需微臣的輔佐。”
岑嬰冷笑:“那是你不了解朕。”
他眼若寒潭,目光之尖銳,仿佛有利器要破冰而出,向謝歸晏刺來。
謝歸晏極少能見到這般鋒芒戾氣的岑嬰,因此不由地怔愣住了。
岑嬰擡手,将黑發往肩後撩去,露出那漂亮到堪稱鋒利的五官,他冷着臉時,與生而來的矜貴就是最尖銳有力的隔膜,讓他分外高高在上,天然有居高臨下的傲慢。
那種傲慢,并不來源于自信,而是權力賦予他,又被他娴熟使用的生殺大權。
謝歸晏覺得岑嬰看她,也像是在看一隻可以随意被捏死的螞蟻。
謝歸晏打了個寒噤。
她記起來了,上一回見到這樣的岑嬰還是在東宮,那時候他不過十一歲,渾身帶刺,看人時目光充滿了提防與戒備,但仍不改骨子裡的冷漠。
謝歸晏不禁懷疑自己,她經過這些年精心教育真的把岑嬰的性子掰正,真的囚禁住了他心頭那頭猛獸嗎?
謝歸晏聲音發顫:“微臣陪伴陛下七年之久,自以為還算了解陛下,不信陛下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
岑嬰漠然:“朕是不是暴虐之君,昏聩之主,在于你,不在于朕。”
這是什麼荒唐的話!
謝歸晏悚然地望着岑嬰,她自覺雙肩孱弱,接不下這口禍國殃民的大黑鍋。
岑嬰赤足踏地,繞過謝歸晏,身形若雲似風,吐血與隐隐發作的頭疾讓他走得搖搖晃晃,但他不在意地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
他出神地望着藍天白雲:“你辭官也好,這朝上就再也沒有哪個官員趕跑來和朕攀情分了,這時候,朕想做什麼就什麼。那六個敢上書為太上皇說話的言官,朕早就想殺了。”
“陛下!”
謝歸晏倉惶地起身,不可置信自己方才聽到了什麼。
岑嬰沒有理會她,他仰着臉,看着四方宮阙割出的小小四角天空:“什麼九五至尊,被掣肘至此,連仇人都不能痛快地殺幹淨,比籠中鳥還不如。”
他的視線冷漠地掃向謝歸晏。
“朕這皇帝做來還有什麼樂趣?”
謝歸晏還要再勸,但岑嬰不再給她機會,他漠然:“謝相既然想辭官,就不要再參與政事了,請回吧。”
一面,他又一邊吐血,一邊命明洪進來,将他的旨意送了下去。
明洪急了:“陛下還是先喝藥,歇歇吧。”
他拼命地給謝歸晏遞眼神。
岑嬰熟視無睹:“喝什麼藥,暴君長命才是對國家的禍害,等背過身去,在朕不知道的地方,會有多少人咒朕早死,朕不若遂他們的意,早死算了。”
謝歸晏還要來勸,岑嬰不為所動:“謝相又不是誠意要留下,隻是為穩住朕的權宜之計罷了,朕又非三歲稚子,不會上當,謝相還是少假惺惺。”
他陰陽怪氣:“謝相還不快快辭官,與朕割席,這樣還能留個賢名。”
除了謝歸晏親口承諾今生絕不辭官,直至老死在長安外,岑嬰顯然聽不進任何的話。
可這恰恰是謝歸晏最不敢允諾的事,她進退維谷。
岑嬰失望至極。
他催促明洪:“傳旨。”
明洪下意識看向謝歸晏。
謝歸晏面色發白,不及多想,便雙腿一屈,跪了下來。
岑嬰又被氣出一口鮮血,那身月白的襕衫上血迹斑駁,處處是岑嬰心碎的痕迹。
謝歸晏面色更為慘白,垂了眼,不敢與岑嬰對視,太醫在旁,急得快跳腳了,他慌張去拉謝歸晏:“謝相,你就不能不辭這官嗎?陛下這身體,可經不起你的折騰。”
岑嬰冷笑,沖着太醫:“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怕朕不放他,巴不得朕早死呢!”
謝歸晏道:“陛下要微臣一輩子的允諾,微臣不敢輕許。可若要因此殺了六位禦史大夫,那些禦史大夫若是因微臣而死,微臣心中有愧,隻能長跪不起。”
岑嬰道:“既不是朕的謝相,又怎配來攔朕做事。”
謝歸晏道:“并非阻攔,微臣這一跪,是跪内心所愧,若六位禦史大夫真因微臣而死,微臣便将這條命跪死賠給他們。”
東朝堂内此起彼伏兩道清晰的嘶聲,出自明洪與太醫之口,顯然他們發覺謝歸晏這是和皇帝犟上了。
他在拿自己的命賭皇帝一時的心軟。
怎麼說呢,謝相還是太有種了。
岑嬰沒說話,瞪着謝歸晏,謝歸晏從容道:“陛下若是嫌微臣礙眼,微臣便去外頭跪着。”
嘶,是不是有種得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