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顯而易見,牆上的這兩句詩還未完,隻怕是那人斷了思緒,撂在這的。
“長風催我入古寺,铎鳴玉碎晝已昏。”式微細細讀了這兩句,便心已了然,此詩是在說:
今日的風很急,猶如是在催我進入古寺,長風拂鈴,發出的聲響猶如玉碎,而眼下天色已近黃昏了。
這隻是表意。
雖是表意,但已見其悲涼心酸之境,她對這禅房所居之人愈加好奇了。鳴琴如此,寫詩如此,她到底經曆了什麼?緣何如此愁苦?
江式微向院内步去。琴音确實出自此院,準确的來說應是出自院中央的屏風後。
是架畫屏。
琴音近尾聲,撫琴之人收了音,江式微隔着畫屏看不清對面的人,但她隐約已經感受到畫屏後的人知曉她的存在。
那人好像在望着她的位置。
江式微有些歉意,道:“閣下見諒,妾為琴聲所引,冒昧叨擾。”
擅自前來,她有些心裡發虛,故稱贊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閣下的琴音絕妙,妾甚為拜服。”【7】
聲音放柔了些,還帶了些微不可察的……讨好?
畢竟那是九霄環佩。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屏風後隻有的嘩嘩的風聲,隔着畫屏,一片朦胧,她瞧不清。見那人并未出聲,江式微有些挫敗。
好吧,看來是無緣得見九霄環佩的真顔了。她苦笑一聲,準備告辭離開。
這時,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女公子過譽了。”
霎那間,點點梨花瓣随風而落,猶如白雪。清風徐徐,在院中銅缸的水面上掀起陣陣漣漪。
江式微有些錯愕,這聲音……
是男子。
江式微匆忙放下了頭上的帷帽的輕紗,确保不漏樣貌時方緩緩開口:“不是過譽,閣下當得的。”
“恕妾冒昧,敢問閣下所鳴之琴,可為九霄環佩?”
畫屏後落座的齊珩有些驚訝,随後淺笑,倒是對江式微多了幾分贊賞,道:“正是,女公子耳力過人。”
九霄環佩,在衆人面前甚少露面,有名,但見過的人不多,更莫提識得的人了。而畫屏後的女子能僅憑音色識得此琴,可見,這女子,見識不凡。
高山流水,望遇知音。此刻,他這倒是真遇知音了。
“妾冒昧,不知可否見見這名琴的真顔?”江式微問道。
“自然可以。”
齊珩又轉念想了想,男女有别,瞧了眼早站在一旁驚得說不出話的高季,朝他使了個眼色。高季頓時懂了,向院後迅速離開。
高季一邊走,一邊想:這還是六郎麼?他也沒見過齊珩這樣啊。
齊珩背過了身,才道:“女公子請。”江式微聽到了他的準許,方越過畫屏,見着了那把她朝思暮想的琴。
江式微小心的觸碰九霄環佩,有些不可思議。她摸了摸琴上系着的穗子,确實是把好琴,果真名不虛傳。
江式微收了收手,才注意到旁邊已背過身的男子。
隻一瞬她便懂了,這是位端方的君子。
“妾帶了帷帽,公子倒不必如此。”說罷,齊珩才緩緩轉身,清風拂起了她帷帽的輕紗。
也是那一瞬,江式微看清了他的臉。
原來,真的有人,能和書上長得一樣。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岩岩若孤松之獨立。【8】
江式微此時心裡隻想到了一個字。
珩。
他,真的好像一塊美玉啊。
不過齊珩并沒看見她的容貌,當他轉身擡眼的時候,輕紗便已落下。
江式微稍稍屈身行了個禮,齊珩微微颔首。算是禮尚往來。
齊珩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帷帽的輕紗及頸,看不見真面,但見她身量纖纖,儀态甚美。憑心而論,這樣的儀态一看便是多年的詩書禮教堆出來的,便是大明宮裡也沒幾個能及得上她的。
舉手投足皆具大家風範,又是見識不凡。
齊珩便已明了,此女定然是世家之後。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世家。
若說方才有些想探讨古琴的興緻,此刻怕是全無了,齊珩搖了搖頭無奈一笑。
畢竟,自己身上不還有門親事麼?
他确是一片冰心想與她論琴,但世家之後……若鬧出什麼流言那卻是一場大麻煩。
界限分明,對他,對面前之人以及他未來的妻子都好。
“在下失禮了。”齊珩拱手作揖,向後退了一步。
江式微見他如此,帷帽之下她盈盈一笑:“妾方才瞧了閣下的詩,柳暗花明又一村【9】,閣下何必如此憂愁?”
齊珩歎了一聲道:“日近,長安遠。”【12】
“洛陽?長安?閣下是為心中丘壑無法實現而哀歎麼?”江式微問道。
齊珩聽了這話看了江式微一眼,原來面前的女子不止通琴音,還頗通詩書。
齊珩未答此問,反而輕笑了一聲,“世事無常,某之拙筆【10】倒是讓女公子見笑了。昨日感懷,但卻隻寫了兩句,餘下的某倒是想不出了。”他扶額,頗為無奈。
昨日風起,風鈴一直作響,天色昏暗,高翁又不停地催他,所以他才為眼前景所感懷。
正巧大相國寺是皇家寺院,來往的文人墨客算是不少,因此在各處禅房、小亭、夾道旁都備了筆墨,随時供人題詩。
他便在灰壁上題了兩句,聊以自傷。
長風催我入古寺,铎鳴玉碎晝已昏。
但他卻知道,這詩也不僅僅是為景所寫,還有什麼,他心如明鏡。所以,下兩句他并未想出來。
“不知女公子可有高見?但說無妨。”齊珩擺出一副“請”的動作。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古人的話也未必對。”江式微輕聲道。
“妾獻芹【11】了。”江式微拾起一旁的筆,沾了沾筆墨,越過畫屏,在那面牆前停頓了片刻,才緩緩落墨。
當江式微寫完最後一個字時,大相國寺的鐘聲響起。江式微心歎,不好,鐘聲已然響起,甘棠不見她出來怕是要着急了。
江式微隻得出言向屏風那邊的人告辭:“天色不早了,妾須得告辭了。”
言罷便看到齊珩微微點頭,江式微屈身行禮,齊珩隔着畫屏朝着她打了個揖。見庭院内江式微的身影消失後,齊珩才意識到她寫下的字。
這字不像女子所書,但确是一手的好字。
端方而帶風骨,和他的字頗有些神似。
她留下的是十四個字:
暮來劍掩隐君迹,但霁長安踏青雲。
“但霁長安踏青雲……”齊珩負手挑眉,喃喃道。
霁長安,踏青雲麼?
志向可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