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東南東水門旁的汴陽坊中。”
“竟這般偏?我知曉了,既是好郎中,沒有不請來替大姐兒看一看的道理,你去吧,此事我來安排。”
“是。”
王雍退了兩步,正要轉身——
“對了,大姐兒因着腿疾傷心難過,此事不必先聲張。一則怕那郎中有什麼變故不來了,二則呢,怕這些山野之人诓騙咱們,沒有本事,隻是為了騙兩個錢虛吹的。若是這樣,我怕大姐兒空歡喜一場,有了希望又治不好,她承受不住,鬧将起來,連你們相公也要頭疼的。”
“大娘子說的極是,都聽大娘子的。”
王府宅子在朱雀門外天街東第六坊——春明坊,汴河穿流而過,岸上楊柳如煙,河上畫樓朱閣,此去大内、官衙及潘樓東街鬧市不到半個時辰,衆多名宦顯貴皆居住在此。
而吳宅幾次搬遷,如今在城東南汴河下遊東水門附近的汴陽坊。
那裡賃屋便宜,更有許多人家的墓地,王姝每次來,都不敢相信這裡臭氣熏天的河水跟春明坊是同一條河。
婆子們已先去敲門。
“吳官人?”
王姝掀起車簾,隻見門打開,一個身穿青色道衣的俊秀青年出來。
“表哥。”王姝笑彎了眼睛。
隔了一世再見故人,不由心酸。
吳昉滿面驚喜:“袅袅,你怎麼來了?”
“有人瞧見爹爹沒讓你進來,我便自己來找你了。”
“對!”他傻乎乎地一拍腦門,“快來,我替你找了個郎中!”
他上來就要背王姝,婆子吓了一跳,忙道:“小郎君,讓奴婢來。”
文竹也忙轉移話題道:“郎中在何處?”
這位吳郎君的性子,真真是令人頭疼。
“在院中。”他伸手一指。
院裡槐樹下大爺似的躺着一個人。
鸢尾一見,郎中竟是個青年郎君,立即擋着王姝:“小娘子,這,這成何體統。”
王姝道:“表哥還請帶上郎中随我去莊子上。這裡人多眼雜,倘若傳出去不好。”
“聽袅袅的,是我欠考慮。”
于是王姝放下簾子,命人去她的莊子上。
吳昉和郎中上了後面那輛空馬車。
一行人又從城東南沿着汴河行駛,過了下土橋,到了城東依山傍水之處。
王姝有個莊子在新宋門内。
裴園。
清虛堂内,穿青玉色道衣的少年站在雕螭紫檀大幾案邊,骨節分明的手捏着紫毫,垂了眸,在一張宮廷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上書寫。
海棠髹漆高幾上汝窯天青釉鴛鴦鈕熏爐中袅袅升起棋楠香,雲煙出岫,水霧缭繞,如蓬萊仙境。
香味靜心凝神,室内鴉雀無聲。
四個穿金戴銀錦繡華服的高髻婢女垂手肅立,靜靜侯着。
突然,兩道腳步聲傳來,門“吱呀”一聲推開,一绀色道衣的高大青年溫和帶笑,抓着一個身長八尺、眼神稚氣的少年拖進來。
“世子爺,您瞧,人帶來了。”
裴雪寅手一頓,沒有擡眸,寫完最後一個字,方才放下筆。
丫鬟立即捧來銀盆、巾子,伺候世子爺洗手。
裴雪寅洗了手,由人伺候着擦幹。
衆人皆屏息凝神,一絲聲兒也沒有。
“你是誰?”少年呆呆的聲音打破了靜谧,衆人皆是一驚。
“不得無禮!”丫鬟呵斥了一聲。
少年縮了縮脖子,漲紅了臉,眼睛裡立時湧出淚來,張嘴哭了:“嗚哇!我要回去!”
裴秋生擦了擦額頭的汗,滿臉緊張:“世子爺,他是個傻子,留着也無用,不如将他送回去罷?”
裴雪寅擡眸,第一次将視線落在少年臉上。
他不開口,抿唇,就那樣盯着瞧了半晌。
屋中人莫名不安,大氣不敢出。
一時間落針可聞。
少年那張滿是鼻涕眼淚的臉上,有兩道疤,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泛紅委屈,整個人泛着與年齡不符的稚氣。
裴雪寅長身玉立,骨節分明的手伸向牆上劍架。
衆人屏息,臉色發白。
“倉啷——”
隻見他手腕一轉,寒光閃過,一柄通體雪白的青銅劍眨眼便到了少年眼前。
衆人還未看清,隻聽“當”地一聲,裴雪寅手中長劍落地,丫鬟雪瑩臉色一變,呵道:“大膽!”
裴雪寅擺手阻止了他們上前。
他的脖頸上橫亘一柄短匕,前一刻還在大哭的少年,此時緊貼在他背後,握着短匕,警惕地盯着所有人。
匕首刺破肌膚,血滲了出來。
丫鬟們臉色煞白:“還不放了世子爺!你家裡幾條命夠抵的!”
裴雪寅開口,道:“雖是個傻子,不算無用。”
裴秋生愕然:“世子爺當真要留下他?”
“嗯。”
裴雪寅側眸,絲毫沒有将危險放在眼中,語氣平靜冷漠,漆黑的眼睛盯着少年:“還不放下?送你來的人說了何話,忘記了?”
少年瞧見他脖子上血痕,心虛地移開視線,明明十五六歲,卻如六歲小兒,噘着嘴,氣呼呼地收了匕首,瞪着裴秋生:“騙子!哄我說有吃的!”
“以後你便姓裴,單名,一個歡字。”仿佛隻是随口一說,裴雪寅擺擺手,“帶下去罷,以後便是我的侍衛。”
雪瑩:“世子爺,他性格不馴——”
“出去。”
丫鬟們不敢再勸,躬身退了出去。
聽到那個名字,裴秋生眼神一動,看着世子爺背影,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拉着裴歡下去了。
*
王姝一行人到了地方,丫鬟們都下車,服侍小娘子下來。
吳昉拍了一把在車裡睡着的郎中:“到了!”
那郎中懶洋洋起來,鑽出馬車,站在車沿上伸了個懶腰,眯着眼睛打量着一行人,隻覺得花團錦簇,富貴逼人,前頭幾個圓領袍束帶的,腰肢纖細,娉娉袅袅,各個眉目如畫,仙娥一般。
再瞧見中間穿圓領赭袍的小娘子,更是不同凡響,唇紅齒白,白玉做的仙女似的,眉眼清淩淩帶着仙氣,氣質清貴,比之高山雪蓮多一分随和,又添了芍藥牡丹之荼蘼绯色,他心裡暗暗吃驚,面上隻吊兒郎當笑:“便是這位小娘子了?”
不由暗暗高興,汴梁不愧天子腳下,萬國鹹通之地,果然人傑地靈。
可等視線再一轉,瞧見一牆之隔的莊子裡,幾十個随從、丫鬟、婆子,前呼後擁跟在一個青玉色錦衣少年身後,恭恭敬敬,那少年通身氣派,貴不可言。
不由暗道誰家小衙内,好大的排場!皇親國戚不過如此了!
等那少年敏銳地側過一張冰雪似的臉來,他臉色立時一僵,立即從車沿上跳下去,卻已經晚了。
那少年視線一瞥,一雙冷漠清貴的眼睛,淡淡從他身上掃過。
他打了個寒顫,暗暗叫苦。
正打算開溜,旁邊大門打開,幾十個護衛前呼後擁,牽馬,打辔,提镫,小厮丫鬟婆子們簇擁着少年出來。
浩浩蕩蕩快上百人。
兩行人迎面撞上。
王姝剛坐進輪椅,正懶洋洋伸手,讓文竹和碧桃替她整理衣裳,逗她們開心。
姑娘們的笑聲灑落一地。
空氣突然一靜,身邊人皆是一副同仇敵忾的樣子。
她若有所覺,擡頭,唇邊還有未散去的笑意。
對面衆人如臨大敵般緊張地盯着她。
王姝視線淡淡從對面莊子匾額上掃過。
裴園。
“進去吧。”她語氣平靜,眉眼淡然。
連看一眼對面的人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