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開心。
文竹一邊着人伺候小娘子洗漱更衣,一邊為她娘說今日發生的事。
“黃天菩薩保佑,小娘子吉人天相,太好了!”周大娘大喜,又見小娘子巴掌大的一張臉,一雙乖巧的眸子,笑得貓兒似的,更心疼了,“我讓人做些清爽好克化的吃食,吃了再歇。”
“想吃奶娘做的三脆羹。”王姝道。
“哎!我這便去!”
抱春閣很久沒有這樣喜氣洋洋了。
王姝乖乖讓人梳洗完,用熏籠烘幹頭發,穿上一早熏得暖暖的襖子,是她最愛的熏陸香,細聞,有檸檬、橘子、松香的氣味,比那些龍腦麝香素淨多了。腿雖然還在疼,但對她而言,已經不算無法忍受了。
廳裡已經擺了一桌吃的。
周娘子原先是宮裡伺候太後的,後來跟着娘親來了王府,嫁了人,王姝出生,當了她的奶娘。
從小到大,不論闖了什麼禍,奶娘都站在她這邊。
上輩子,碧桃死了,含笑逃走,她心灰意冷,要放文竹一家和鸢尾一家走。但奶娘和胡娘子堅決不肯,最後留下鸢尾和文竹。他們的奴籍早便消了,她死後,想必她們也能一家團聚,好歹算功德一件。
“小娘子快嘗嘗!”
王姝吃了一勺,熟悉的味道,卻隔了兩輩子。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真好吃。”
坊間三脆羹用嫩筍、小蕈、枸杞菜,加胡椒,用油炒制,奶娘用的是蝦油,加雞枞、牛肝、青頭菌等小料兒,味道也格外鮮美。
小時候她賭氣不肯吃飯,隻要奶娘做了三脆羹,她總會忍不住吃一點。
桌上擺滿了吃食,諸如煎羊白腸,鲊脯,荔枝膏,莴苣筍,滴酥水晶鲙,辣羊腳子,細料馉饳兒……
抱春閣的廚房是娘親留下的,胡娘子從前在宮裡禦廚房給太後做飯,她的手藝自是不必說。
她每樣都細細品嘗,發現竟那般好吃。
她這樣高興,大家也高興了,鸢尾拍着手道:“小娘子若日日這樣便好了!”
很多菜王姝隻吃了一口,奶娘他們另有一桌,便賞給小丫鬟們了。
正要熄燈,門外有個婆子傳話,說:“相公吩咐,大姑娘明兒也該去學堂了。”
王姝已經躺下,文竹來回,還有些擔憂:“不如去回了相公,小娘子還未好全——”
王姝知道,她不去也得去。
大抵是她去見了郎中,有些人坐不住了。
“明兒我去。”她道,說完就困得睜不開眼睛,睡着了。
文竹沒聽明白,看小娘子這般累,也不好再問,隻按小娘子說的回了婆子,讓去回相公。
王家雖不如前朝,好歹詩書傳家,百年大族,文學之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娘子亦要與郎君們一樣讀書。
到王道之這一代,科舉不成,便越發注重族中子弟讀書教育。。
王家族學傳承百年,大儒傳道解惑,就連京中顯貴子弟,也無一不想入王家族學讀書。
以往,王姝掐尖要強,每日隻睡兩個時辰,樣樣都不肯落于人後。
所以,當銅壺镂刻指向寅初,衆丫鬟準備妥當一應物什,文竹小心翼翼在王姝耳邊喚:“小娘子,小娘子——”
王姝迷蒙着眼睛,問:“什麼時辰?”
聽見“寅初”,她拉過錦被蒙住臉,咕咕哝哝道:“還早,别叫我,等我睡醒再去。”
丫鬟們愣住了。要知道,大姑娘數十年如一日刻苦,比之寒門學子苦讀還用功,聞雞起舞都不夠的。
賴床,簡直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文竹心下詫異,隻讓人先退出去。
小娘子說什麼便是什麼。
小娘子那般用功,學問都能去科舉了,也太過辛苦。
王家族學寅正開學,王姝一覺睡醒,已是晨光微露。
但她沒有一點兒急的模樣。
她在衆丫鬟着急的視線中,慢悠悠地吃了一個羊肉餡兒煎夾子,一盞麻飲細粉,一碟梅子姜、決明兜子,一塊兒煎鹌子,并幾筷西京筍。
直至八九分飽,才放下筷子,漱口,洗手,更衣,梳頭。
出二門,四個婆子已垂手站在馬車邊等候,未留頭的小丫鬟八個,護衛二十,均在左右。
王姝隻帶了文竹一個大丫鬟。
王宅房屋上千,族學建在前院東北,再往北,便是王家有名的園子,奇花珍卉,數不勝數。她爹每日宴飲待客,乃至雅集,均在此園。
内宅在最北邊,王姝坐車從抱春閣後門出來,沿着青石闆甬道,行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到了。
已是辰正。
離寅正已過去兩個時辰了。
按例,族學每日第一個時辰考核昨日讀的書,溫故而知新。再一個時辰誦讀新的内容。
而這個時候正到了解惑之時。
下了車,遠遠地,便聽見學堂中不同于往常的熱鬧。
這些人寅正坐在此處,兩個時辰過去,還這樣朝氣蓬勃,王姝聽着,都有些感慨。
真是少年人。
轉過樹蔭,瞧見族學東門外列了整整一條街的護衛、車馬、小厮,足有上百人,皆錦衣華服,肅穆整然。
勳貴人家都有的棕蓋雕花馬車,看不出等級。
似乎是哪家皇親國戚的排場。
學堂來了哪家貴人?
她聽見一道有些熟悉的、冷淡的嗓音,怪好聽的。隻她懶怠去想。
直到了學堂門口,那聲音戛然而止,學堂裡提問也驟然停下。
一片安靜。
喜鵲在竹林間嬉戲。
所有人都看向門口楸木輪椅上的少女。
這是自出事以來,王姝第一次出現在學堂。
不同于傳聞中的凄慘模樣,她精神飽滿,臉頰紅潤,坐在輪椅上,懶洋洋地,又穿着绯色狐狸毛領短褙子,三色褶裥裙,雲鬓斜簪一支海棠,晨光透過槐樹枝葉照在她臉上,光斑竟是金色的了,照得她玉似的白,抱着金絲镂花暖手爐,真像隻打盹兒的貓。
“大姐兒你來遲了。”三姐兒王媚的聲音。
王姝擡頭,視線在王媚臉上一掃,掠過她前面表情平靜的王媃,瞧見了前頭紫檀書案後風姿玉骨的少年。
他一襲竹月色道衣,眉目如畫,站在那裡,谪仙一般,清冷淡漠,與這塵世格格不入。
她忍不住,挑了下眉。
“換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