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裴歡掉的紙條:“裴歡大抵是忘了。”
“他又吃了藥,記性越發不好。”青蓮懊悔,“隻是那人不好一直關在藥鋪,我擔心節外生枝,便讓裴歡給郎君傳信,是我不好,下次定更謹慎些。”
“那人在何處?”
“在地窖。我已讓婆子将他帶出來,郎君随我來。”
青蓮忙恭恭敬敬引路。
未見其面,便聽見了聲音。
“娘子,給我松松綁可好!瞧我這細皮嫩肉的,都勒破了。”
“吱呀——”
葉青雲苦口婆心地勸着:“再是怎樣,瞧着你們也不是那狠心的,我好歹也是一俊俏郎君,你們怎地不能憐惜——”
他聽見動靜回頭,瞧見門口那張逆着光,谪仙一樣的臉,嘴巴猛然長大,瞳孔驟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過頭去,背對來人。
“郎君,便是他。他說認得郎君。”青蓮道。
葉青雲死死低下頭。
一道漫不經心的腳步響起,衣袂摩擦,緩緩走近。
他閉着眼睛,心裡默念:“假的假的假的!”
腳步在他身前停下了。
他眼皮子一跳,偷偷掀開一隻眼睛,看清眼前月白衣衫,聞見那股棋楠香,不由滿頭大汗。
“葉青雲。”聲音冷如冰泉。
葉青雲硬着頭皮不敢吭聲。
“偷了何藥?”
“是郎君放在密閣子中的兩味。”青蓮道。
裴雪寅淡淡道:“你們處理便是。”
說着,他便拂身。
“等等——”葉青雲硬着頭皮。
裴雪寅低頭。
葉青雲渾身一僵,忙将手從他衣擺松開。
裴雪寅蹙眉。
“我也是為了治病救人——”葉青雲偷偷瞧他。
裴雪寅靜靜看着他。
“好吧,我是為了錢财——但也為了救人——你不能不管我死活,我們好歹算是師兄弟——”
話未說完,他感覺一股寒意瞬間襲向四肢百骸,臉色一白,聲音發顫:“我錯了!饒了我!”
裴雪寅收起手,冷漠道:“看來你這些年隻長了年紀,不長腦子。誰給你的膽子來偷我的藥?我的藥,不治活人。若想要,讓她自己憑本事來取。”
半晌,葉青雲才敢擡頭,見屋中空無一人,渾身沒了力氣,軟倒在地上,出了一身汗。
他抹了把額頭,唉聲歎氣:好險,不該貪那一萬金的嗚。
怎麼也想不到這小公子長大了卻更冷,更吓人。
他曾見過這小公子不及大人腰高,便能拿着匕首将人剖堂破肚,面不改色,一雙漂亮的眼睛又冷又沉默。吓得他連做一月噩夢。
青蓮默不作聲地引着裴雪寅進了一間小佛堂。
佛堂門口種着松柏,門兩邊木匾挂着一副對聯,黑漆金字: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裴雪寅淡淡掃了一眼。
“是郎君以前寫的。我瞧着這佛堂門口光秃秃的,便刻上了。”
裴雪寅沒有說話。
稀薄的日光被雲層遮住,天陰沉沉的。
他踏進門檻。
堂上供着三世佛:燃燈佛,釋迦佛,彌勒佛。佛像連龛二尺來高,金身。
佛前一方小小牌位,無字,孤零零的。
青蓮站在門口守着。
裴雪寅盯着無字牌位看了一眼,垂下眼睫,靜靜站在那裡,拿起來,用綢帕仔細擦過,輕輕放回去,點燃香燭。
火光在他眉眼間跳躍,他額頭滲出細汗,薄唇抿起,直到香紙燒至指尖一毫。
他丢了黃紙,收回手,厭倦地掃了眼香灰。
香煙袅袅,薄霧一般籠着那方小小的牌位。
代表過去,現世,未來的三世佛悲憫地注視着。
院裡起了風,松柏沙沙作響,青石闆上滴下雨來,牆外行人呼朋引伴躲雨去。
裴雪寅一身檀香氣息踏出門檻,視線在那副對聯上停了一瞬,淡淡道,“撤了,不要做多餘的事,難保有人見過。”
青蓮低頭:“是。”
一陣風卷起塵沙,雨水倒潑而下,青石闆上濺起三尺漣漪,如洪水奔流。
屋檐上很快流下雨簾,說話聲聽不清了。
“那位崔府老仆在何處?”他輕輕道。
青蓮以為自己該聽不清的。可她偏偏聽得清晰,一字不落。
她看了眼大雨,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大的雨,她走投無路,被小郎君撿了回去,得以挺直腰杆活着。
她輕聲道:“我帶着她在大相國寺看了一眼國公夫人,也上前說了話,畫像也看了,她說不會認錯,當年崔府中,她确實侍候過這位美人。”
“郎君可要見她?”
裴雪寅眉眼冰涼,眸子裡似籠着灰霧,聲音涼薄:“不必了。”
“裴秋生近來聯絡青州那邊很頻繁,郎君小心些。”
“讓葉青雲滾回青州。”裴雪寅丢下一句話。
“郎君,傘!”
少年臉色蒼白,沒有回頭。
背影單薄,鋒利、冷漠,如一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