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什麼也沒有帶,就這樣赤手空拳地來了白馬村。
在她離開的這一個月,穆際平給每個小孩都買了一套文具、一個新書包和十本科普讀物。他把缺腳少腿的課桌修好了,漏風的窗戶貼上了廢報紙,還撿了一個報廢的電風扇,修好了,放在教室後面給同學降溫。
村裡電壓不足,他不知道怎麼又弄了一個手搖發電器,電扇停了,他就讓不同年級的同學輪流手搖發電。
他把這裡的一切都處理得很好。
除了捐款的事情。
第二天,他把學生拜托給杜梅,領着羅雪去打電話,羅雪像一個小尾巴跟着。
穆際平輕車熟路地在前面走,他對這條路很熟了,熟到他胳膊上的皮膚有一條泾渭分明的印子。羅雪沉默地走在後面,想着他才來的時候好像是清瘦的,現在好像變成了精瘦。
到了平台,穆際平說:“你先給學院老師打個電話,報平安,然後請假。”
羅雪問:“你什麼時候走?”
穆際平說:“怎麼了?”
“我和你一塊兒走。”
“我們不一樣,你是學生,要有組織紀律。”
“我可以請假。”羅雪很犟。
穆際平看了羅雪兩秒,轉頭找了個石塊坐下,示意羅雪過來。
羅雪乖乖坐在他旁邊。
“捐款的事,我昨天沒和你說清楚。”穆際平道,“你們走之後,曉彤幫我聯系上了‘月亮之家’這個機構。他們在和縣裡的孤兒院合作,會定期為他們提供幫助。”
“然後呢?”
“我想孤兒院和村小都是小孩,就問能不能在孤兒院裡再單列一個支項,想辦法把錢支持到白馬村村小。也就是在打聽這件事的時候,曉彤告訴我,白馬村的村小會被撤銷,有兩個孩子在送入孤兒院的名單裡。”
“我對這件事很吃驚,轉頭問杜老師知不知道這件事,她說她知道。”穆際平繼續說,“她不建議我再捐款,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我再三考慮,最後決定不捐款了。”
“可村小的孩子怎麼辦?”
“根據合村并縣的戶籍,他們會被安排到不同學校。”
“你信嗎?”
“羅雪,很多事就是這樣。”
“很多事?還有什麼事?”
穆際平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一邊,看着奔騰的楊江:“你知道這八萬塊是什麼錢嗎?”
“什麼錢?”
“是我媽媽治病的錢。”
羅雪呆住。
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
“我媽媽最後是尿毒症走的。她的情況隻能換腎。最後半年,她情況惡化,我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她,也在想辦法籌錢。我的朋友為我發起了公益籌錢活動,後來有合适的腎源了,但是錢卡在了審批環節,拿不出來。腎源不能等,給了别的需要的人。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去世了。我第一次和你到這個平台的日子,這筆錢才到我的賬上。”
羅雪張開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以前在學校順風順水,樣樣都很優秀,人生得意,天之驕子,畢業一年,經曆這樣的事,才知道很多很多事,都不是個人意志決定的。理想主義在現實世界行不通,我們需要遵循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他深深地看過來,透明的鏡片後有一層淺淺的疲憊,“就像這個村小,這樣的環境,點亮不起希望。”
“可就是因為這樣,教育對他們來講才更為重要,不是嗎?”羅雪想也不想地反駁。
穆際平内心為之一震。
這句話直擊要害,弱小的聲音卻又振聾發聩的聲響。
但他講不出話來。
沉默拉扯時間的流動。
他們眼前是磅礴的楊江。前幾日下了暴雨,江水渾濁激越,咆哮向前。
所有事情和江水相比,都顯得緩慢。江水兩側是粗犷而陡峭的崇山峻嶺,這些山巒雄踞在岸邊,綿延又崎岖,映襯着這裡的荒蠻和偏僻。
也不知過了多久,羅雪問:“曉彤姐知道你撤回捐款的事嗎?”
“她知道。”
“她怎麼說?”
“她尊重我的做法。怎麼?”穆際平問,“怎麼說起她來?”
羅雪踢了一下腳底的石子,想起她在網上查到的關于林曉彤的資料,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你們為什麼會分手?”
穆際平愣了愣:“你怎麼知道這事?”
羅雪直接将許志賣了:“許志跟我講的。”
“你們真是小屁孩。”
“因為你媽媽的事嗎?”羅雪有種直覺。
穆際平苦笑一下,似乎不願多說:“有點關系。如果我早點聽她的,或許我媽現在還活着。她比我成熟、比我現實,但我不願像她那樣去做。等我醒悟過來已經晚了。現在想來,我和她有很多現實層面的差别,分開也是自然。”
“什麼……現實層面的差别?”羅雪小心翼翼地問,在她看來,穆際平已經很好很好了。當然,林曉彤的條件,也很好很好。
穆際平看着她,隻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好了,打電話吧。”穆際平站起來,拍拍屁股。
“你什麼時候回去?”羅雪仰頭看他,還是那個問題,固執地問。
穆際平無法拒絕這一雙赤誠的眼睛,于是答道:“三天後。”
羅雪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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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别的那天下着小雨,在崎岖的山村小路上,羅雪看着中巴車窗外霧蒙蒙的一切,忽然問穆際平:“際平學長,你會覺得遺憾嗎?”
穆際平知道她是在為捐款的事耿耿于懷,答道:“嗯。”
“人生真的會遇到很多無能為力的事嗎?”
“怎麼了?”
“我隻是在思考這一個暑假遇到的事。其實我的人生中,也遇到過很多無能為力的事,但好像在此時此刻,我才思考起這些事來。”
穆際平被她的單純所觸動,不禁說道:“我不擅長安慰人,但我現在想到一段雞湯,想分享給你聽。”
“什麼?”
“人在小學的時候,覺得忘帶作業是天大的事;高中的時候,覺得考不上大學是天大的事;戀愛的時候,覺得和喜歡的人分開是天大的事;大學畢業的時候,覺得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天大的事。但現在回頭看看,那些難以跨過的山,其實都已經跨過了。以為不能接受的事和物,也都接受了。生活充滿了選擇,遺憾也不過是常态。”
羅雪喃喃道:“喔……原來你和喜歡的人分開也會覺得是天大的事啊。”
穆際平被逗笑了:“我隻是複述别人的話給你聽。我想說的是,人通常就是無論怎麼選擇都會後悔,大家總是習慣去美化自己當時沒有選擇的那條路。可就算時間重來一次,以當時的心智和閱曆,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那麼故事的結局還重要嗎?”
“不重要嗎?”
“我想過程和成長,才是最重要的。”
羅雪的眼睛被他點亮,她不由說道:“際平學長,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樣睿智?”
穆際平笑道:“我不睿智。我在你身上學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