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廷淵往前走了兩步,沉聲道:
“昌平,上位者不可言而無信,失信于人,你既說了有賞,那便賞吧。”
頓了頓,又補充道:“另外,你們在此處玩可以,不要喧嘩。”
“是,皇兄。”昌平公主小心翼翼地應道。
而後那片玄色衣角便繞過姜澂魚身側的地面,不帶半分猶豫地大步離去,連同方才令人窒息的氣場一齊消失在了原地。
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紛紛從地上起身。
方婵看了眼旁邊神色如常的姜澂魚,小聲同她道:
“澂魚妹妹,你都不緊張嗎?我還是第一次見陛下呢,果然是天威凜然啊!”
說完還拍了拍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态。
确實,帝王作為一個國家絕對的掌權者,生殺予奪,隻在一念之間,的确會讓人生出本能的恐懼。
姜澂魚其實内心也不似表面那般平靜。
這是重生以來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碰面。
為帝三載,他如今周身的氣質,已經與以往大不相同,那是常年居于上位者渾然而成的王者之态。
歲月沒有絲毫損壞他英俊的模樣,反而在時光的流逝中,沉澱出一種更為穩重、更為威嚴的氣勢。
如淵渟、如嶽峙,令人凜然仰止。
很難說清楚,一個月前還是她丈夫的人,陡然成為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而她同他形同陌路,如今需得拜倒在他腳下的心情。
也很難說清楚,她得知最親密的枕邊人可能與她的死有關時,她那顆想查清真相的心,是為着那人多一些,還是為着自己多一些。
亦難判定,今日再見,她望向他時,眼中未盡的愛意多一些,還是新生的怨意多一些。
她對他有怨,有憾。
但不可否認的,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愛。
沒見他時,偶爾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
見到他時,眼神會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眼睛為他下着雨,心卻為他打着傘,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注1]
姜澂魚勉強笑笑,“誰說我不緊張,隻是沒表現出來罷了,你看我的手,全是汗。”
說着便将手伸出來,手心果然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許蘭茵聽了嗤笑一聲,雖沒有開口諷刺,但眼中鄙視之意滿滿。
真是丢人現眼,不過是見了陛下一面,便吓成這樣,如此膽小如鼠,她才不要同她們搭話呢。
六人中膽量最小的要屬吳希娴了,方才一緊張吓得連線轱都撒了手的便是她,此刻正踟蹰地站在原地,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發生了這段插曲,衆人也無心繼續玩耍,昌平公主有些郁郁不樂地将手中的線轱随手給了旁邊的宮婢,擡步朝姜澂魚走過來。
“本公主一言九鼎,說吧,你想要什麼賞賜?”
說這話時,昌平公主神情倨傲,話音中還隐隐帶着些許敵意。
姜澂魚聽出來了,隻規矩作答道:“回殿下,臣女并沒有什麼想要的。”
“不行,你不能不要,這樣吧,本公主近日新得了一批孔雀羅,便賜予你了。還有,以後你不許在宮中穿素色的衣裳,可聽明白了?”
孔雀羅可是極品面料,異常精美華貴,曆來專供皇室,這賞賜算得上貴重,但是後一句警告之意可謂流露了個徹底。
孔雀與鳳凰,雖形似,但一為凡鳥,一為神鳥,賜她孔雀羅,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姜澂魚心中苦笑,隻得應是。
聞言,許蘭茵像是勝利者一般上前挽住了昌平公主的胳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阿滢,我們一同去用膳吧,想必太妃娘娘已經為我們備好膳食了。”
昌平公主也不再理會衆人,轉身同許蘭茵離開了。
見狀,衆人心裡各有思量。
太子殿下很喜歡姜澂魚,但是昌平公主看起來卻是很讨厭她呢。
她們是來為公主伴讀的,惹惱了公主可就得收拾東西打道回府。
因此衆人都默契地裝作沒看見沒聽見,一緻緘默地跟在公主後邊回宮了。
隻有葉蘭蕙陪着姜澂魚默默走在最後,同衆人拉開了些距離。
姜澂魚感激地看了葉蘭蕙一眼,并用目光示意讓她安心,她沒事。
葉蘭蕙此時卻有些欲言又止。
同姜澂魚相處的這段日子,二人已經成為朋友了,所以有些話,她覺得應該同她說一說。
在心裡斟酌一番,葉蘭蕙才開口道:
“澂魚,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說過,你同我一位故友長得很像,我還差點将你認成她了,你還記得吧?”
姜澂魚點點頭。
葉蘭蕙接着說道:“你應該也從别人的口中得知過,你的長相同當今陛下的發妻——已故昭元皇後蕭氏很是相像,對嗎?”
姜澂魚再次點點頭。
葉蘭蕙歎了口氣。
“我同先皇後從前是很好的朋友,她亡故的這三年,旁人或許不知道陛下瘋成了什麼樣子,我卻是清楚的。當年,陛下還不知道我就是葉臻,在聽聞畫師葉臻的名氣後,便找到葉臻,也就是我,入宮為先皇後繪制畫像。
我被帶到一間屋子裡,那間屋子很大,卻幾乎沒有多餘的擺設,四面牆上都挂滿了不同畫師繪制的百十餘幅畫像,毫無疑問,畫像裡的人,全都是先皇後。陛下當時就坐在地上,魂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樣,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乍一見我還被吓了一跳……
後來我才知道,不僅是畫像,潛麟宮中有一座宮室,便是完全按照在甯王府時,先皇後居住過的寝殿來布置的。”
她看着前方,語氣又輕又慢。
“我曾親手繪制過先皇後的畫像,親眼見過陛下對着那副美人圖失神的樣子……你說,一個人是有多思念另一個人,才會讓那麼多畫師,繪制那麼多張畫像來緬懷,并且執着于生活在亡妻生前所居住的昔日舊景中,不肯走出來呢?”
話音一落,姜澂魚原本平靜的神色終于動了,一滴眼淚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
葉蘭蕙還以為她是真的對陛下動了心思,見狀歎了口氣繼續規勸道:
“澂魚,我同你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陛下的心裡,或許容不下第二個人了。你要是不想做誰的替代品,最好不要同那位産生交集,否則……”
話音未盡,說到這裡,姜澂魚已是了然。
她的好友對人依舊坦蕩,她的夫君或許一直思念着她,不夠磊落、不夠坦誠的人是她。
她沖着旁邊的葉蘭蕙一笑勉強,眼睛裡猶有未散盡的淚珠。
“葉姐姐說的我都懂,你能和我說這些,我心裡是感激的。不過,我無意入宮,也不願做任何人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