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艙室内發生的一切姚珍珍都無從知曉,她與陸哲一同随着陳謙來到位于雲舟左側的一間空房内安頓下來。
幫忙收拾行李時,陳謙看着這夫妻二人略顯寒酸的包裹,有些奇怪的多問了一句。
“白姑娘,我看那玉牃上登記的,你這次前往昭華本是要參加琴試的,”他再次檢視了一下姚珍珍帶來的行李,“怎麼不見你的琴匣呢?可是落在那邊船上了?”
屋内刹時一片寂靜。
姚珍珍心裡咯噔一下,她對音律字畫造詣不深,也不熟悉白郁湄的生平習慣,一時疏忽,倒是忘了她并非尋常武修,這次是要參加文試的。
“并非無意,”她勉強擠出兩分笑意,搪塞道,“隻是先前魔修作亂,我的琴也因此損毀,隻能等靠岸之後再尋一把……”
陳謙隻是随口一問,聞言也不疑有他,隻是笑着說之後可以幫忙再尋好琴,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室内隻留下姚珍珍與陸哲二人,面面相觑,皆是無言。
“……我并不會琴,”良久,還是姚珍珍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一時疏漏。”
陸哲也懊惱地捂住了頭。
“素日出門總是湄娘照顧我的起居用度,乍然離了她,我就忘了這許多,”他手指在發間胡亂抓了抓,苦惱道,“前輩,仙試既已報了名,便沒有棄賽的,無論如何也得比上一場才行啊。”
“我知曉。”
左不過是登場認輸,丢人而已,姚珍珍在心中長歎一聲,苦中作樂地想到。
***
是夜,經曆白天一場風波,勞心勞神,又有遷徙勞頓,陸哲身心皆疲憊,與姚珍珍商量着分配了床榻後,他幾乎是毫無阻礙地進入了黑沉的夢鄉中。
姚珍珍靠在軟榻上,直到屋内青年的呼吸長時間變得均勻後,才睜開了眼睛。
倒真是養尊處優不谙世事,所以這樣毫無防備。
推開窗棂,離開這間船艙前,姚珍珍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青年安詳的睡顔,心中暗哂。
舷窗推開時發出輕微的一聲響動,但在甲闆上巡視的劍宗子弟看過來時,那處窗棂已經恢複了合攏的姿态。
姚珍珍走在月色中,那柄被她用來防身的短劍别在了她的腰間,華光四射的寶石劍鞘被黑布纏住,恢複了兇器樸素的面貌。
她的腳步輕巧,速度卻極快,幾乎是眨眼間便掠過了整個前甲闆,與她擦肩而過的巡邏弟子卻好像都對她視而不見,隻有一個敏銳些的女性修士在姚珍珍離開時疑惑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頰。
“起風了?”那個年輕的女弟子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姚珍珍回頭多望了一眼最後路過的那個女弟子,尤其重點關注了一下她腰間系着的腰牌。
劍宗有這樣洞察力敏銳的弟子,倒是值得多加培養。
不過這些都是之後需要操心的微末枝節了,她深夜出行,避開一衆人等,目标隻有一個。
——那住在二層艙室内的“姚珍珍”。
隻是在見到那冒牌貨的真面目之前,她還有一關要過。
二層艙室緊閉的房門前,玄衣青年與她沉默相對。
姚珍珍伸手按住了腰間劍柄,她從來都對這個師弟喜歡動手大于動口的習慣深有體會,即使此時并不打算與他兵戈相見,但身體也已經下意識做好了接招的準備。
“羽觞?”
果然,她隻來得說出兩個字,迎面已是一道雪亮的劍鋒!
——不能讓他鬧出太大的動靜把其他人引來!
側身避過青年的幾下連刺,心念電轉間,姚珍珍已經有了主意。
“收手,是我。”
又是一劍落空,青年眉心已經擰了起來。
他的劍術是由劍宗大師姐姚珍珍親自傳授,一招一式皆有其影,而天下人皆知劍宗首座弟子,那位天下第一的劍修最擅一手快劍……故而,林羽觞相當自信,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的修士不少,但能如此輕易的躲開他的劍鋒,身法如此迅捷,動作如此遊刃有餘的,可實在是屈指可數。
這個來自偏遠海外的白氏女,竟有如此身法?
林羽觞的動作因此遲疑了半分,趁此空隙,姚珍珍終于一口氣将話說完了。
“你十歲那年我帶你去故曲黃崖求你母親賜名。”
見對面停手,她微微喘氣,向後半步站定,手中短劍挽出一道劍花。
“你的母親不肯見你,從屋中擲出一個銅酒杯,不巧砸在你的頭上,留下了一道疤痕。”
“你撿走了那個酒杯,自此得了名字……”女子聲音輕巧,嬌美面容沐浴在月光中,如美玉般泛着柔光,“羽觞,你還記得嗎?”
“……”
青年手中長劍忽然顫抖起來……或者說,他整個人都輕輕地打着顫。
這個無堅不摧的劍客仿佛被姚珍珍的一席話又帶回了十五年前,變回了曾經那個無助的孩童。
在他手中長劍脫手落地的前一瞬間,姚珍珍迅速向前一步,雙指并攏,險而又險的夾住了長劍的劍柄。
青年卻無視了自己的本命劍被人制住的情況,伸手握住了身前之人的雙肩。
“……師姐?”
他低頭凝視女子陌生的面容,雙目圓睜,本是純黑的眼瞳已經被一雙發亮的金黃獸瞳代替。
姚珍珍感覺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臉上。
她的心在這淚水中變得柔軟而酸楚起來。
姚珍珍伸出手,将手中長劍歸入身前青年腰間劍鞘中,旋即又擡起手,在青年鬓角安撫性地輕拍了一下。
“怎麼哭了?”她本來是想和往常一樣拍拍師弟的頭,伸出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現在已經不能和從前一樣輕易夠到青年的頭頂了,隻能轉而拍拍他的鬓角,“是我,我回來了。”
透過朦胧的淚眼,林羽觞看見眼前女子臉上露出熟悉的無奈表情。
“又在師姐面前哭鼻子了,乖小狗,”她說,“别掉眼淚了,師姐在呢。”
他再也忍不住,收攏手臂,将失而複得的珍寶重新攬入懷中。
一切熟悉得仿佛昨日重現。
彼時林羽觞還是被母親抛棄在劍宗的棄兒,沒人苛待他,但也沒人當他是個人。飯食總是有人準時準點送到屋中,但除此之外,沒有人和他交談,也沒有人教他任何東西。
這個隻有七歲的孩子也曾拉住前來送食物的弟子的衣擺,用充滿期望的眼神望着對方。
可是那人是如何回應他的呢?林羽觞還記得對方充滿戒備與厭惡的眼神。
“松手,你這個小雜種。”那人這麼罵道。
他被惡狠狠地一掌推開,裝着食物的食盒被粗魯地扔在地上,湯湯水水撒了滿地。
自此,“小雜種”成了那些小弟子們私下對他的專用稱呼。
他就這樣長到了九歲,依然未受教化,仿佛野獸,連人話都不會說。
直到姚珍珍從外遊曆歸來時,見到幾個弟子用驅獸的梆子到處驅趕一個衣衫褴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