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守陵,文湛讓黃枞菖将先帝手稿送到他面前。
那封手稿像是病中握筆,先帝原本那手顔筋柳骨、行雲流水一般的字迹已經歪斜,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字裡行間。
趙毓看着,一字一句,似乎有血迹,從絹紙中微微滲透出來。
他知道文湛身在帝座的艱難。
越筝的事,有着文湛作為帝王不得不為的手段,還有,就是越筝自己那顆無法降服的内心。
如今看來,後者多一些。
趙毓想着自己一走十年,越筝也疏離了。可是,原本就算在雍京,越筝也一直都是文湛在照顧,現在他又有什麼資格責備文湛?
這是遷怒!
想到這裡,趙毓連忙閉嘴。
他忽然看到面前桌面上擺放着兩個金漆盒子,微微一聞,就知道是給自己的藥丸。
其中一份應該是周熙的藥行配制的,含着清甜蜂蜜的香氣,而另外一份,……
趙毓打開盒子,上面的蠟封是禦藥房。
雍京今年雨水大,不如西疆甚至不如冉莊幹爽。最近可能他的八字又不太對,一堆爛事。雖然他的心口不像當年那麼疼,卻有些悶。于是,趙毓從兩個金漆盒子中各拿了一個藥丸,想要用茶刀刨開,一樣吃一半。這樣,味道不會過于甜,也不會過于清苦。
沒想到,他剛拿出藥丸,手腕就被文湛的手指死死扣住。
這個力度堅硬無比,硬到使人疼痛的地步。
繼而,文湛的另外一隻手,手掌貼在趙毓的心口上。他開口時,語氣看似淡然,其實有些些微的顫抖,“怎麼,心口疼?”
今天文湛已經做好了狠狠挨罵的準備。
他知道承怡這些天心頭有氣,如果能發火,心頭的難受一下子都倒了出來,總是好事。可是,他聽着承怡說氣話,說着說着,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文湛擡頭看承怡,卻發現他正在開盒子取藥丸。
承怡心口上有道深刻的刀疤。經年的舊傷,傷口已經閉合,不會碰一下就流血,隻是痕迹永遠不會消弭。
隻是,承怡心口疼的舊毛病,卻不是這個道刀傷,而是内傷。
那一年,文湛記得自己同承怡吵架,為什麼争吵他早已經忘記了,隻是記得吵的特别兇狠,最後承怡居然在他眼前吐了血。
那一口血出來,染紅了他整個衣襟。
——會死,……
那是文湛第一次感受到恐懼,一種會永遠失去的恐懼。
原本他以為承怡會一直在他身邊。即使他們會争吵,會生氣,但是承怡會一直在!
可是。
那麼多血,紅色的,鋪天蓋地,似乎是一種幽冥中誰也無法對抗的力量,可以将承怡從他身邊撕扯開去!
趙毓看着他,“不疼,……,我就是,……”
他輕輕撫上了文湛扣住他手腕的手指。
文湛像是被安撫了,緩和了一下,“怎麼不說話了?”
趙毓看着他,歎了口氣,搖搖頭,“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沖着你發脾氣,我知道你已經很難了,我,……”
文湛,“我是你最親近的人,你心口不痛快,不沖我發火,還想沖誰發?”
趙毓,“……”
良久,他才說,“既然是最親近的人,難道不應該想着讓你過的歡喜一些嗎?文湛,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是一個好情人。我當年離開,當時想着,自己沒有讓你幸福的能力,沒有我,也許你會過的好一些,……”
“幸福?”文湛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隻是,那不能稱為愉悅,“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沒有你,我活的不像個人。”
趙毓這次實打實的一把握住文湛的手,“别這麼說。”随後,他直接洩了氣,“我們兩個究竟在做什麼,好端端的吵什麼。”說着,又是一聲歎息,“哎。”
文湛看見黃枞菖早就将趙毓的挂面端了過來,隻是一直站在寝殿外面,沒敢向裡走。他招了一下手,讓他進來,趙毓聞到噴香撲鼻的湯面,臉色都緩了上來。他坐在這裡安靜吃面,文湛把烹好的茶湯拿過來,讓他喝了兩口,果然順口。随後,文湛坐他對面,拿出銀刀給他切蜜丸。
文湛問他,“你怎麼想着切開吃?”
趙毓,“周熙那邊送過來的有蜂蜜,他們下手有些重,蜜丸弄的太甜,禦藥房的配方太方正,味道太凝重,所以我想着一樣一半,搭配着吃。”
銀刀所到之處,蜜丸破開,規規整整的被文湛擺放在羊脂玉的盒子之中。
文湛,“最近心口難受?”
趙毓,“倒是不疼,就是悶。”
文湛,“心思太重。”
趙毓的筷子用力攪了攪面條,荷包蛋化開,一種滑膩的美味浸在香油中,“你這是說我小心眼。”
“不是。”文湛說,“我隻是不希望你這麼苛責自己。越筝的事,……”
趙毓的眼睛從面碗中擡起來,看着他。
文湛卻看着手中的銀刀,“承怡,你有沒有想過,大鄭的皇子除了登上皇位之外,難道隻能有韬光養晦,浪蕩頹廢,甚至眠花宿柳這一條活路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越筝出身雍容,天資極高,他自幼在毓正宮勤勉讀書,楚薔生用心教導,四書五經六藝七墳八典無所不通。這樣的人,無法成為儲君,就隻能成為廢人?”
“可是,……,越筝離皇位太近,……,他的内心,……”
文湛卻說,“這需要他自己降服自己的内心。承怡,先帝破了祖制,讓所有皇子一并讀書并不是為了養蠱,而是想要為彼此留下一脈手足。隻是,父皇算的了天下卻算不了人心。我們這些人,沒有人有這個修為可以降服内心,最後就是這麼一個兄弟凋零的後果。”
“為什麼,你認為越筝可以?”
“他現在也不可以,隻是,我想要給他一個機會。”文湛看着手中的銀刀,刃是軟的,即使鋒利也帶着柔和,“承怡,越筝已經長大了,他自己的路,他必須自己走。其實,太子靈均的處境并不比他容易多少,但是,這就是身為大鄭皇子的命。既然是命,就要認。如果有一天,越筝可以明白,權力并不是可以随意掌握萬民生死的利器,不能不擇手段費盡心機去搶奪,同時,他也不會拿着朝廷每年數萬兩白銀的俸祿去揮霍,于黎民于社稷無尺寸之功,那個時候,他才會,……”
趙毓看着手中的面湯,已經冷了,可是香油的味道依舊清香。
“承怡。”文湛放下手中的刀,擡手,将趙毓的一縷頭發别在耳後,“我說你心思太重不是說你小心眼,我隻是,……想要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
“長久一些,……”
“再長久一些,……”
趙毓心思翻湧,剛想要說什麼,黃枞菖忽然進來,急切的說了一句,“陛下,那個大長老,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