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雕花門下。
此時的趙毓,像一個蒼白的影子,卻不是一個安靜的影子,而是灰蒙風雪中一頭蟄伏的獸。
趙格非看見來人,連忙起身。此時的她立刻恢複了名門閨秀的端莊與不動如山,然後,以一個雍京貴女見通家之好的長輩的禮數,對越筝見了禮。
“雍王殿下。”
“是我。”越筝點頭,“格非,我是,……”
“閨女,他是你七叔。”
趙毓忽然開口。
同時,他讓身後的黃枞菖将雕花門推的更開一些,才對越筝說,“外面下雨,天寒地凍,進來喝盞熱茶吧。”
黃枞菖拿了禦用的茶盞,盛着淡色的茶水,端上來。
這是剛從武夷運過來的烏龍。
玉熙宮還是原來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海南黃花梨的桌椅書櫃床榻,上面鋪着缂絲,圖案則是太液池的紅蓮。
桌面上擺放着一個柴窯的梅瓶,裡面插着一支玉翠芭蕉。
床榻上原本放着一件缂絲蟒袍,現在已經收了起來,可是被褥上面熏着的白昙花的香氣卻如同水一般的沉靜,同時,也如同水一般萦繞在周圍。
那個玄鐵虎符也還放在書桌上,如同一個普通的珍玩擺設。
“今天下雨,外面冷,哪裡也去不了。格非說想要過來看看花苗,我就帶她過來了。”
趙毓把茶盞推到越筝的手邊。
他繼續說,“其實這裡有黃瓜一直看着,他手下的徒子徒孫們又巴結的很,院子中的花花草草都長的不錯,就是冬天快要到了,再名貴的花草也抗不過凜冬。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是一片荒蕪了,也許明天開春的時候還會芳草遍地,隻是,花也不是今年的這些,草也不是眼前的這一片了。”
“這茶還真不錯,我原本以為大内喝不到這麼好的茶,那些人盡用一些次貨來忽悠聖上,顯得他們好像很聰明一樣,其實,這些伎倆大家都明白,都是一些陳規陋習,不破壞不挑明就算了,要是再拿過來抖機靈,就太糟糕了。”
“這白昙花熏香太細緻了,感覺和我現在不太合适,我日子過的粗,身邊沒人會熏這個,慢慢的,就不再熏這些東西了。”
趙毓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一字未提那封永鎮山川債票的事情,也一字未提那一百九十六萬七千兩白銀。
越筝忽然截斷他,“怡哥哥,我想要你手中绮鎮的土地。我原本想着可以用永鎮山川和你換,結果你甯可兌付兩百萬兩的現銀也不給我。現在我想問問,羨雲飛還有绮鎮,多少錢可以賣給我?”
趙毓端着茶盞的手指停頓了一下,“那是不賣的。”
“為什麼?”越筝,“如果你擔心那片土地無法繳稅銀,不納糧,緻使聖上受損,我可以保證,今後一定按照大鄭國法納稅繳銀,這樣可以嗎?”
“不可以。”趙毓将手中的茶盞放下。
黃枞菖拿了幾個碟子過來,裡面裝着小點心,而趙格非坐在不遠的書桌那邊,安靜的看着這邊。
趙毓說,“我不是不信你此時的話,隻是,人的話太輕飄了,即使身份貴重如殿下你,也太輕飄了。一兩句言辭,抵擋不了歲月的侵蝕,也改變不了人心對于暴利的追逐,更加無法與列祖列宗留下的王法對抗!按照大鄭的國法,你不用繳納稅銀,也不用納糧,這可是你的權利,無人可以反駁,殿下。”
越筝冷笑了一下,随後說,“我隻是聖上用來制衡儲君的一枚棋子,怡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于帝座終究無緣,我隻是想要和光同塵但求自保,多一些土地财貨,過一些年,再多一些莺莺燕燕,表現的如同吉王叔一樣。怡哥哥,你這麼防備我,有什麼意思?”
“一百六十四年前,山東有長達八年的大旱。”趙毓的聲音如同外面的雨,沉悶中帶着涼意。“土地龜裂,暴|民四起。那一代衍聖公還有他的嫡子被人亂刀剁碎,府邸被搶劫一空。可是,當時山東别的士族卻少有這樣的潑天大禍。為什麼?”
越筝沒說話。
趙毓,“因為孔府的地租是其他世家的三倍!”
黃枞菖拿過來清甜的銀耳湯,趙毓看着這碗湯,他的臉色蒼白的猶如那湯水中一朵一朵的銀耳。
“以孔聖人千載的聖名、衍聖公的世襲尊榮都無法确保後代子孫永遠享用這三倍地租的饕餮盛宴,雍王殿下,您為什麼會以為,隻要您不染指帝座,就可以在土地财貨上對聖上予取予奪,為所欲為?”
“怡哥哥,這是在教我嗎?”越筝的情緒更糟糕,“不過,你以什麼身份教我?是昔年的祈王,是長兄,還是,……,聖上的内寵?”
這一聲輕飄飄的‘内寵’,像可以扒皮蝕骨的鞭子,一下子抽到趙毓臉上!
黃枞菖臉一下子全白了。
而,趙格非,竟然連多年修煉的閨秀的穩重都不顧,直接站起來,手中拿過那枚玄鐵虎符!
隻有趙毓安穩的坐着,甚至臉色都沒有一絲改變。
也許,——因為他的面孔本身已經慘白如同一張破紙了。
趙毓卻安靜的說話。
“我同聖上去了空鏡寺,那裡有太|祖皇帝賞賜的丹書鐵券,唯一一份沒有被滅族沒有被收回的丹書鐵券。上面用丹紅色的朱砂,印刻着一行字,——使黃河如帶,泰山如粝,鄭有宗廟,爾無絕世。如今,一千二百年過去了,大鄭的宗廟一直在,可是那些列土封疆、功勳卓著的王侯呢?骨頭早已經成了灰,名字也都蒙了塵。”
“大鄭的王公,可以高爵厚祿,可以身後極緻的哀榮,可以有萬世的供奉,有香火,有燒豬肉,就是不能擁有萬世不變的土地。”
“殿下,您覺得當年的祈王驕縱到不可理喻,不可一世嗎?可是,您還記得嗎,他究竟有沒有兼并過土地?有沒有以不染指帝座為條件,為自己謀得所謂的萬世基業?還有,那一紙褫奪王爵的诏書之後,偌大的祈王府,赫赫揚揚的留園,當年财動雍京城的崔碧城,又是個什麼下場?”
“先帝子息凋零,活下來的人,為什麼不能好好的活着?”
越筝聽完,他拿起面前的茶盞,啜了一口茶水,已經涼透了。他說,“承怡,我和你,……,終究,不一樣。”
……
良久,趙毓對趙格非所,“閨女,把你手中的玄鐵虎符放下吧,雍王那身手,你是砸不到他的。”
内寵,……
又來一個稱謂,這就好像是祈王、草民、小白臉、穿不上铠甲的廢物、尹家的入贅女婿、西疆各部的狩獵人,還有,斷子絕孫的劊子手,等等,諸如此類的說詞一樣。
此時,又多了一種身份,又多了一種稱謂。
可是,趙毓知道,既然事情他們做都做了出來,就不應該怕人再說。
雍王已經離開很久,趙毓卻一直坐在這裡,低頭看着茶盞,不知道在想什麼。
黃枞菖給他重新倒了一盞熱茶。此時,太貴妃宮中的尚宮過來,說要接趙格非過去用晚膳。趙毓連忙起身迎送,最近他娘看着花骨朵看的特别緊張,好像大正禁宮中盡是豺狼虎豹,随便随時都能在女兒身上叼上一口。
趙格非離開之前,倒是說了一句話,“親爹,我跟着舅舅看話本,看到一句話。這個世上,隻有真正在意的人,才能将心意狠狠踐踏。”
趙毓聽着就樂了,“什麼話本,寫的這麼哀怨,一定不是我喜歡的《大鬧天宮》。”
格非離開,玉熙宮内隻有他與黃枞菖。
“黃瓜,我記得你好像跟着老崔學了曲子,随便彈點啥,給我聽聽?”
黃枞菖從旁邊的木台子上拿出塵封已久的一張琴,調了調音,居然還能用,他的手指随便撥拉了幾下,“祖宗,這琴曲裡面沒有大鬧天宮,您是想要聽《廣陵散》還是《高山流水》,或者是《陽關三疊》?”
“都太雅了,換一個下裡巴人的。”
“那麼,來個《梅花三弄》?”
“太柔了。”趙毓,“算了,你嘗試着用古琴來個彈棉花曲吧。”
“祖宗心裡有事。”黃枞菖手指撥動琴弦,“我就随便彈幾個曲子,給您解悶,您也别挑剔什麼雅俗了。”
話音未落,琴聲流淌了出來。
一曲《廣陵散》,或者說是《聶政刺韓傀曲》,帶着戈矛殺伐,帶着慷慨激昂,背負着許多人的死亡與反抗,響徹玉熙宮。
趙毓看自己的書櫃雖然空曠,但是上面還是有幾本不錯的春|宮,就拿過來随便翻動。
内寵!
終究,這樣的話,還是來了。
隻是趙毓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是從越筝,這個已經長大的孩子那裡聽到這個詞——聖上的内寵。
其實三年前,他把冉莊小院的鑰匙給文湛之後,心中還有過掙紮。甚至,那一天,他終于等到文湛過來找他的時候,他看見門上的鎖被打開,他知道文湛到了,他在門外站了一刻鐘,才終于拎着兩條從市場買來的草魚,推開了小院的大門。
趙毓知道,這一步踏出去,就是刀刃上行走,無論是否跌落懸崖,自己的腳與雙腿都會被紮到體無完膚。
還有,……
從沈臻那裡拿到的現銀已經全部押在西城賭|場。
西北道兌付了越筝那将近兩百兩的現銀,這個坎應該是過去了;十三行被擠兌的風波也逐漸停息,等到明日淩晨,周熙的銀船就可以停靠在盧溝曉月,他們最近的爛賬都可以平掉;而西北道的蕭呈最快明天傍晚,最慢後日晌午之前就可以将大筆現銀從天津運回雍京,那時,他們自己的爛賬也可以清算清算。
一切似乎盡在掌握。
可是,不知道怎麼了,趙毓總是有一種不安,這近似一種本|能。
曲子似乎一直沒有斷過。
隻是,仔細聽一聽,這曲《胡笳十八拍》當真有委婉悲傷,撕裂肝腸的情感在,什麼時候黃瓜這個家夥有如此深厚的琴曲造詣了?
趙毓從書櫃那邊探出頭,看到撥動琴弦的人,卻是一身黑色缂絲皇帝常服。
——“文湛?你怎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