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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寝殿用早膳。
不過,說是早膳,其實快到晌午了。
趙毓坐在木桌前面,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豆汁兒,“對了。” 他說,“一會兒我送格非去尹府,晚上就不回來了。”
文湛披着袍子下地,讓人穿好了鞋子,一聽,就是一愣,“怎麼,出什麼事了?”
“今天是格非娘的七年忌,我丈母娘請了一位高僧念經。” 趙毓見黃枞菖端了一盆子雞湯挂面進來,伸手挪了挪桌面上的點心盤子,騰出一個地方,他才說,“我陪格非多住一夜。”
文湛臉上看不清楚表情,就是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我能去嗎?”
趙毓愣怔,“你去作甚?”
可能因為過于吃驚,連他平日裡裝腔作勢說的冉莊土話的口音都帶出來了。
文湛,“給你那位先夫人上一炷香。”
趙毓,“呃,……”
文湛坐在圓桌旁擺放的木椅上,不鹹不淡的開口,“民間不是有個習俗,繼室入門要給原配上一炷香。”
趙毓,“……”
啪!黃枞菖手中那一盆子雞湯挂面,直接卒瓦到地面上,熱湯糊了他一腳面。他連忙跪地,不敢聒噪,也隻敢輕念一句,“奴婢萬死。”
趙毓拽他起來,“燙着沒有?”
平日裡那個站在微音殿與天承殿都快要帶着凜然氣質的秉筆大太監黃枞菖,此時委屈的像個鹌鹑,也不敢說話。
“趕緊下去看看,要是燙傷了就抹獾油。” 趙毓讓黃枞菖離開,又吩咐人過來收拾了地闆上的碎瓷片和面條湯,再重新煮一份湯面,這才對文湛說,“你不能去我老丈人家。”
皇帝有些不依不饒,“為什麼?”
趙毓,“你是紫微帝星,倘若輕易下凡,就會吓死活人。”
聞言,皇帝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不再說話,此時,柳從容進來,“主子,格非姑娘到了。”
趙毓連忙端起來大碗,把豆汁兒喝的底朝天,末了兒,說,“陛下,您忙,我先跑了。”
說完,他讓柳從容捧過來衣袍,單手抓住,一溜煙兒的跑掉了。
謝家書院難得放了溫書假,趙毓帶着格非騎馬,繞着雍京城好一陣子轉悠,巡店。薛宣平最近盤了幾家店面,趙毓想着趙格非難得出來,于是帶着她登門轉轉,也見識見識生意場。
他們轉了三家綢緞莊,還有一間胭脂水粉店,并着一家棺材鋪。
“這木頭不錯呦。” 趙毓一進去就看到了 ‘鎮店之寶’,——百年桤木的壽材,帶着恢弘的氣勢,一敲,還有兵器相撞的铿锵之聲。棺材裡面還描繪着 ‘壽終正寝升天圖’,另外,應該放人頭和人腳的地方畫着繁華市井,天上人間俱圓滿。
“老爺,少東。” 小夥計連忙說,“這是随侯府訂的壽材。”
“随侯石家 ?” 趙毓,“怎麼,老侯爺歸西了?”
小夥計連忙擺手,“老爺,可不能随便這麼說話。”然後,他極小心的看了看周圍,才說,“我知道老爺您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可咱們畢竟是買賣人,人家石家好歹是先帝下旨敕封的一等侯,名列大鄭三十二侯府,等閑小民可招惹不得。”
趙毓連忙作勢把自己嘴巴縫上。
小夥計才說,“石家的世子定的。”
趙毓,“那位世子說過,這是給誰定嗎?”
“沒說。” 小夥計答道,“世子身邊的大管家親自過來給的銀子。他們隻是說,壽材難得一見,遇到就定了。再說,留着它,也是個吉祥話兒不是?”
趙毓明白,一般有大野心的官宦家族不忌諱這個。棺材,官财,——升官發财!
一間小飯館。店面不太大,就是幹淨,出奇的幹淨,賣的都是一些老百姓喜愛的東西,從炒疙瘩到砂鍋吊子,鹵煮小腸、炒肝、燒麥、褡裢火燒和炸醬面,賣相有些粗,不過價錢很實惠。
一個婆子異常安靜的領着他們到了飯館後面的瓦房。窗明幾淨,不用八仙桌,屋子正當中是火炕,炕上有小桌。
趙格非坐下,緩口氣才問,“親爹,出了什麼事?”
趙毓正在絞盡腦汁想着吃什麼,聽他閨女這麼問,就是一愣,“沒事兒啊。怎麼這麼問?”
“今早,我遠遠看了六叔一眼,感覺他臉色不太好看。方才您又帶着我去了一趟棺材鋪,總覺得今天有些古怪。”
“把心放回肚子裡,沒事兒。”
趙毓一想到今天到明天都要在尹家吃齋念佛,一天一夜沒油水,他支撐的住,他閨女正在長身體,太素不好,于是就點了一鍋鹵煮,外加兩大碗炸醬面。
婆子聽着,“是,記下了。”
趙毓指着火炕說,“閨女,以後吃飯到這裡來。”
趙格非,“這也是您的買賣?”
“不。” 趙毓搖頭,擺手,“這是你黃瓜叔的買賣,到這裡吃飯,咱爺兩兒都不用給飯錢。”
趙格非,“……”
婆子忽然問,“趙老爺,紫蘇鲈魚,韭菜腰花,雙椒爆海參,還有木耳山藥和十全大補湯,再來一份嗎?”
趙毓,“……”
尹绮羅是女大夫,而且是六品女醫官。趙格非從小跟着她親娘粗粗學了一些藥理,聽到婆子這麼問,她也是有些疑惑,“紫蘇鲈魚這些是補虛症的吃食,尋常人到不說吃不得,隻是吃了之後有虛火。如今已是春夏之交,再進食如此大補之物,不太合适。”
趙毓咳嗽兩聲,說,“婆子,再泡一壺杭菊。”
“啊?”婆子奇怪,“趙老爺,您一向喝茉莉,怎麼換了菊花呢?”
趙毓說,“菊花不是給我,是給你喝的。”
“啊?!”婆子更奇怪,“我一鄉下婆子,白水喝慣了,喝什麼菊花?”
“菊花能明目!” 說完,趙毓連忙把這個不太長眼的婆子哄騙走,“婆子,快去,一刻鐘之内能準備好吃食,我給賞錢!”
“親爹。”
“咋啦?”
“我知道您對待吃食上不太在意,可是,……” 趙格非想了想,終于還是說,“您已經不是青春少艾了,也應該惜福養生了。紫蘇鲈魚這樣的大補之物,真的不能亂吃。”
趙毓,“……”
半晌,他歎氣,“閨女,咋爺倆兒能不能不說紫蘇鲈魚的事兒了?”
他們吃飽,也喝足了菊花,趙毓帶着趙格非到這附近一家文房四寶店,就坐在店面裡屏風後面。正晌午,沒啥客人。
趙毓,“這才是你爹我的買賣。老薛新盤的店,我也是第一次來。”
“老爺,我叫筆架。” 一個夥計過來,端着一個木盤,裡面擺着兩個瓷盞,“這是給您準備的茉莉金環,還有為少東準備的玫瑰酸梅湯。”
趙毓端着茶盞,站起來,随便看着。
筆架說,“馮掌櫃的出門點貨了,還要見個客人,大約得一個時辰才回來。您和少東先坐,等掌櫃回來馬上過來問安。”
趙毓擺手,“不用。馮掌櫃做正事,我是閑人,他不用應酬我。”
筆架問他,“老爺,給您那賬簿嗎?”
“不用。” 趙毓說,“我帶少東過來認認門,不查賬。以後元承行的買賣都由賬房年中年底盤查,我和少東都不随便插手。筆架,你也忙正事,别在我們面前杵着了。”
此時,屏風外面似乎有客人到。
筆架連忙答,“是。”
趙格非嘗了口玫瑰酸梅湯,隻覺得特别香甜,于是慢慢将湯水都喝盡了。剛放下茶盞,她卻看到手邊的桌面上放着幾本書,随手拿過來一翻,是一本字帖。書皮上三個字 ‘館閣體’,寫的是黑大光圓,用的墨極濃烈,不黏不滞,展現流麗之美。這種字體是用作殿試卷子的,寫不出館閣體,金榜題名就是虛夢。出字帖的人名字寫在書皮右下角,卻是一句唐詩,——碧城十二曲闌幹。
“這裡怎麼有這個?” 趙毓過來拿過書,翻了翻,随即樂了,“他當年寫的還挺認真的啊,……”
“親爹,您知道這是誰寫的?”
趙毓合上書,把書皮上的名字給趙格非看,“碧城,就是崔碧城。”
趙格非,“呃?”
趙毓,“甯淮侯崔珩原先的名字,崔碧城。”
“表叔?”
“是他。”
趙毓說,“甯淮侯做事情一向如同老獵手,從來有的放矢,也從來賊不走空。他在毓正宮頭懸梁、錐刺股為的就是一甲進士的出身,可惜。當年他睡過頭兒,誤了殿試,被先帝革除功名,一手好字無了用武之地,居然自己寫出一本字帖,放在文房四寶店賣。而且,一賣,就是這麼多年。”
他又翻了翻書本,說,“讀書人的字就是臉面,老崔也是。甯淮侯原先練就的這一手好字,柳骨顔肉,富麗堂皇,正體,正經 ‘館閣體’,漂亮,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