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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一縷。
“麻不麻?” 趙毓拽着文湛的手,從被子中伸出來,手指在他的掌心輕輕打着圈兒,“你一晚上就坐在這兒,沒睡會兒?”
文湛起來,坐在床上,擡手把趙毓額間的碎發向後撫了撫,“就這樣,挺好。”
“文湛。”
“嗯?”
“知道我在想什麼?”
“不知道。”
趙毓咯咯笑了幾聲,“如果咱倆現在上床榻弄弄,我這隻有一隻手,攬不住你的脖子,你要是太用力了,我的腦袋會不會撞後面的木頭柱子?”
文湛,“……”
趙毓,“這一下子一下子的,要是你勁頭上來了,撞的也挺疼的。我這隻手,……”他說着,把唯一能用的右手舉高,晃了晃,“……,是先抱着你,還是先捂我的腦袋?這也挺難決定的。”
“……”
趙毓,“文湛,你怎麼不說話?”
文湛把趙毓那隻能動的右手握住,放回了被子裡面,松開後才說,“以後我輕一些,……,還有,我會抱着你,不會讓你攬不住,别擔心。”
“文湛,我回來不是因為你是主上,……”
“嗯。” 文湛點頭,“我聽到了。”
趙毓,“……”
過了好半天,趙毓才說,“聽到了,怎麼不回來?”
文湛,“下雨了。”
趙毓,“……”
文湛,“我想賞雨。”
“……”
趙毓,“雨很大嗎?”
文湛點頭,“大正宮已經看不真切了。”
趙毓,“後來看到了嗎?”
文湛,“看到了。”
趙毓,“是雨水停了嗎?”
文湛,“雨沒停,大正宮卻顯現了出來。黑色琉璃瓦被打濕,顔色重,雨幕遮擋不住。”
“果然,……”
趙毓,“在我們出生之前,大正宮已經屹立千年;以後我們兩個屍骨成灰,它還是這個德行,我想着,連這宮殿台階石頭上的苔藓的顔色都不會變。”
……
我們都是它的奴隸,生生世世為它賣命,不死不休!
……
“嗯。” 皇帝隻是輕輕應了一聲。
“文湛。”
“嗯?”
“我左手可能廢了,……” 趙毓擡右手,抓住了重傷的左肩,“我得見見他。”
文湛自然知道趙毓口中的 ‘他’ 是誰。那是皇帝封了整個雍京城也搜不到的殷忘川,卻是趙毓一封手書就可以現身的故人。
……
趙格非不用去謝氏學堂,黃枞菖告訴她,今天宴請一位極特殊的客人,将要動用趙毓之前的王府,而且,她也需要出席。
她坐着馬車,從大正宮中緩緩駛出。
雍京北城,權貴雲集。
朱門高牆圍住了外人看不見的雕梁畫棟,數不清的亭台樓閣;也遮擋住了上千年來衆多家族的勝敗興衰。
馬車停下。
禁衛軍早已經将祈王府四周幾條街道全部清場,四周空蕩蕩,不見人煙。
趙格非下車,擡頭。
幾乎要劃破天際的那塊百年黑檀木匾額,上面用黃金澆築的三個大字:祈王府。
——竟然聳着雙層黑色琉璃瓦!
大鄭祖制,岐山神宮與太廟使用三層琉璃瓦,大正宮是雙層琉璃瓦,而其它王公的府邸,則是單層黑色的瓦。即使是權傾朝野的越筝,敢與東宮争,敢僭越使用黑色琉璃瓦蓋頂,撐破了天,雍王府也不過是單層琉璃瓦,而祈王府則是雙層琉璃瓦。
大鄭祖制煌煌,不要說一座宮殿,即使是一片瓦,一塊磚,一段雕花,或者僅僅是圍牆的顔色都被規矩拘束的死死的,擅自改動一絲一毫都是欺師滅祖!而祈王府的建造卻淩駕于一切規矩之上。
祈王府的正門比其他朱門高出一個閣樓。祈王府鋪地的方磚是太湖金磚,與大正宮,太廟,太|祖、太宗的皇陵等同。祈王府的書櫃全部是紫檀木黃金鎖,與大正宮等同。
……
王府中門大開。
祈王府的正殿就在眼前。——正殿是重檐歇山頂,又名九脊頂,與大正宮微音殿相同,在規格上僅次于重檐庑殿頂,而此種宮殿,千載來大鄭王朝隻有一座,就是曆代帝王大朝會時方開啟的大正宮天承殿。
——誰才可以安然住在這裡,不怕天威難測,滅族大禍?
‘寵冠諸王’ 的祈王?可是,那個人,是誰?一個早已經湮滅在民間傳說中的倒黴蛋,還是一層早已經被趙毓撕扯掉的皮?又或者是被趙毓隐藏起來的一張面孔,一張,他真正的面孔?
趙格非被黃枞菖帶進小滄浪喝茶,小半個時辰,趙毓到了。他身上是黑色缂絲常服,左手用黑色絲綢裹着,吊在脖子上,而整個左肩則泛着濃重的藥味兒,濃到已經帶着苦澀的血腥味道了。
趙毓不是很精神,坐木圈椅上,一言不發。
黃枞菖給他溫好了藥汁,用碗裝好,放在他手邊,他拿過來直接灌進嘴裡面,放下碗忽然說,“閨女,讓你黃瓜叔給你講講今天客人的來頭。我得到外面迎迎,估計那人也快到了。”
說完,他起身出小滄浪,過了飛虹橋,穿過一大片曼陀羅花樹,最後到了王府正門,安定的站在門框裡面。
小滄浪中隻有黃枞菖對着趙格非,他沒說話,就是拿着一塊白布蹲在牆角擦牆根。
趙格非,“……??!”
黃枞菖擦的十分仔細,牆根那裡不要說土了,連青磚都快要被他擦白了。
“黃瓜叔?”
此時,黃枞菖猶如一條将要赴死的糙漢子一般,将白布搭在肩膀上,以将要咽氣的聲音,佐以将要蹬腿的表情,開口,“姑娘記得有一天早晨,您到玉熙宮,不巧見到了聖上,說了一句大話。”
趙格非,“……??”
黃枞菖,“您說,王爺從不買妾。”
趙格非,“這不是大話,這是實話。”
黃枞菖,“聖上回了您一句話,您還記得?”
趙格非稍微回想一下,當時文湛說的是,——格非,你爹之前的身份是先帝親自下诏冊封的親王,那是大鄭最高門第的公卿。難道,你以為擁有這樣王爵的人,與山中落魄書生一樣嗎?
于是,她點頭。
黃枞菖,“聖上沒反駁您,其實,您說錯了。”
趙格非,“……?”
黃枞菖,“今天來的這位,就曾經是祈王府的人,而且是過了明面的。”
靜。
似乎,掉根針都能聽見。
半晌,趙格非說,“六叔,他知道嗎?”
黃枞菖,“知道。什麼是過了明面,就是說此人的身契還是當年聖上做儲君的時候察驗過的。”
趙格非,“……”
她想,此時,她大約可能大緻了解了,文湛說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先帝親自下诏冊封的親王,……,大鄭最高門第的公卿,……與山中落魄書生一樣嗎?
難懂話外之音。
怪不得他爹說過,——能在雍京混的有名有姓的人都是禽獸,即使是華服罩身也都是衣冠禽獸。
……
“那您也是嗎?”
“也許不是,所以我才是草民趙毓。”
“也許?……”
“嗯,有的時候,我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