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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宮。
太貴妃的心腹宋尚宮撐着傘站在宮門外。
于是,趙毓連忙帶着趙格非過去,“宋嬷嬷,勞煩您親自站在這裡等,我們爺倆心裡怪不落忍的。最近雨水多,這宮裡潮濕得都能養魚了。我給您的白虎骨泡的酒,您最近用着怎麼樣子?”
“行了,别貧嘴了。” 宋尚宮看了看他,歎了口氣,“你把姑娘交給我,自己忙正事去吧。”
趙毓有些意外,“您都知道了?”
不過想了想,又不那麼意外了。
文湛登基之後一直沒有冊立皇後,多年來,後宮裡名分最高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太貴妃,依照大鄭多年前的舊法,鬼知道是哪裡來的老黃曆,——由太貴妃執掌後宮。
作為一個能夠穩定文湛後宮的女人,……
趙毓想着,感覺有些詭異,不過想來想去,似乎事實就是這樣。
好吧,事實就事實。
趙毓,“我娘也都知道了吧。”
作為一個能夠穩定文湛後宮的女人,太貴妃在宮廷中自然能看得見摸得着,不然,怎麼執掌宮廷多年?
宋尚宮,“毓兒,你别太擔心。今晚,在雍京城,被圍禁、被關押、被禁足的藩鎮,不止親家一家。他們之所以招眼,其實主要還是因為親家公子自小在老家雲中長大,沒有留在雍京為質。平日風平浪靜的時候,不顯,如今一出事,這十幾年的嫉恨就發了出來。”
一條不成文的慣例,七百餘年了。手握重兵的宗室藩王、“藩鎮”、将軍,還有總督、提督這樣的封疆大吏都有兒子居住在雍京城。這些王族、朱門貴公子們說是被蔭蔽的苗裔,自幼享受京師的千年繁華,說到根上,他們是被父祖兄長質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人質,置換“虎符”的傀儡。尹徵自趙毓與尹明揚出征西北起,就跟随家族回到雲中,其實是極特殊的例外,特殊到,七百年來,僅此一人。
“唉。” 趙毓又歎口氣,“說到這個,其實,桂寶兒是為了花骨朵扛了雷。”
趙格非轉了轉手中的傘柄,“我?”
“嗯。” 趙毓,“閨女,其實當年兵部要留下的質子,是襁褓中的你。畢竟,我才是拿着虎符的西北統帥,你才是我的命根子,隻有你才有資格作為置換虎符的人質。怎麼樣閨女,你榮幸不?”
趙格非,“……??”
我榮幸個鬼啊!
“我舅他,又是怎麼應做質子,結果沒做成呢?”
沒等趙毓開口宋尚宮就逐客了,“外面事多,都等着你,你快走吧。”
……
元熙四年,微音殿。
西北戰事已起,前親王趙毓已接太上皇親自賜與的玄鐵虎符,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其所在家族尹氏請旨離開雍京,遷回西北。按照七百年的慣例,手握重兵的将領,在家族離京的時候,要留質子。
隻是,眼前情況有些特殊。
趙毓,——他年輕,新婚,隻有一個年幼的女兒。
可是,尹氏上表請旨,留在雍京的質子,卻是尹明揚的兒子,尹徵。
要說,尹徵倒是兒子了,可惜,卻不是趙毓的兒子。雖是至親,在血脈上卻隔着一層,作為置換玄鐵虎符的人質,分量不夠。
為了此事,内閣、兵部一些人,在微音殿也是争論不休。
兵部侍郎嚴珣,“按照大鄭千年宗法制,女兒無法承襲宗廟,分量自是不及兒子,卻是趙毓唯一的骨血,于情于理,就是質子唯一之選。趙毓既為重臣,就應為主上分憂,隻留女兒分量不夠,微臣谏言,其妻女具留雍京為質。”
彼時的柳密隻不過是七品翰林院編修,雖然名位不顯,卻極尊貴。二甲頭名進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皇帝欽點微音殿伺候筆墨,天子近臣,儲相,——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閣。
今日輪到他在微音殿當值。
他就安靜站在禦座旁,微微低着頭,一言不發,聽着這些。
皇帝一直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擡手拿着茶盞,喝了口茶,又放回去,名貴瓷器琮琮琤琤的聲音,猶如珠玉碰撞,不知怎的,周圍陡然安靜了下來。
“此戰事涉及到我大鄭千年社稷,數百年邊境安甯。祈王,……”
此時,皇帝又安靜了。忽然,他擡眼,看着微音殿雕花窗的外面,一片紅蓮池,眼神幽微,不知道在想什麼。他似乎察覺,又似乎沒有察覺,此時,“祈王”這個稱呼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祈王”已經被上皇下旨罷黜,可是,命趙毓出征,賜他玄鐵虎符,平定西疆,卻也是上皇的旨意。
今上如何想法,竟是誰也不知。
“……出征西北,肩負社稷,斷不能為此等小事分心。其妻體弱,女兒尚在襁褓,遠離家人獨居雍京不好将養身子;尹徵三歲稚兒,不适宜離開母親。既然如此,朕準許尹氏全族離京。”
衆臣嘩然!
隻是,在微音殿,在皇帝面前,此等驚濤駭浪般的嘩然也是悄無聲息的。
文湛一言九鼎。
此事,就算再不合祖宗之法,也就此了結了。
等衆臣離開,微音殿上,皇帝身邊,隻有司禮監的秉筆黃枞菖與伺候筆墨的柳密。黃枞菖重新沏了一盞茶,奉到文湛手邊。柳密則在一旁的書案上,握筆疾書,将方才的事情做一個簡短記錄。
文湛忽然說,“柳密,朕聽聞,你請旨辭去翰林院編修一職,自請調任戶部,為一錢糧小吏?”
饒是柳密心思缜密,沉穩,陡然聽到皇帝發問,手中的狼毫一頓,墨淤了起來。
這張,算是廢了。
他連忙放下筆墨,從書案前起來,躬身站在禦座之前,“是。”
“你别害怕。” 文湛說,“朕就是好奇。”
皇帝說話一向很輕,似乎高聲一些就能累到他,卻猶如金聲玉振,讓人在禦前必須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應答,不然,君威之下,禍福難測。
文湛,“一般像你這樣的讀書人,成為天子門生,翰林院庶吉士,前途就已經明朗。隻要在翰林院熬資曆,散館之後,在六部之間轉一轉,坐的,都是一些清貴的位子,以後的仕途看因緣,入閣拜相也可期待。朕隻是奇怪,你為何在此時去戶部,做讀書人眼中的風塵俗吏呢?”
柳密感覺有些奇怪:
——皇帝這話,說得也太直白了。
雖然外人都說柳密是天子近臣,明白帝王之心,可是他自己心中明白,——今上此等君王,心境猶如萬仞懸崖,莫說靠近,遠觀也未必沒有殺身之禍。
柳密收斂了心神,想了想,準備實話實說,“臣出身寒門,雖通過八股取士,僥幸成為天子門生,卻深知自己不是宰輔之材,也不做虛妄幻想。臣自幼父母雙亡,一路掙紮,深知民間疾苦。臣做官雖然也想着光宗耀祖,可是終歸還是想要為百姓做一些事情,方不負這十年寒窗苦讀。如今西北用兵在即,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臣想去戶部,為西北調糧盡一些綿薄之力。”
聞言,文湛忽然笑了。
柳密從未見過皇帝如此笑,——輕盈卻真摯,一瞬間,微音殿猶如異寶華彩綻放,神迹降臨。
“柳密,你是否與我兄長相識?”
似乎,天靈蓋被敲碎!
趙毓如此複雜身份,皇帝如此犀利察覺,似利刃直劈,一貫缜密沉着的柳密竟不知如何應對。
文湛卻淡然溫和,“朕說過,你别害怕。實話實說就好。”
“臣,……” 柳密艱難地咬了咬牙,才說,“臣與殿下并不相識,隻是多年前,在盧溝曉月,有過一面之緣。”
……
此時,柳密看了看微音殿外,那就是太液池。
起風了。